大柱蹲在玉米地邊的青石上，褲腿沾著的泥點被風(fēng)吹得發(fā)脆。手里攥著張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信紙，藍(lán)黑鋼筆在紙頁上戳出好幾個小坑，墨漬暈成星星點點，才歪歪扭扭寫出 “翠花” 兩個字。田埂上的風(fēng)卷著新割的稻花香撲過來，吹得信紙嘩嘩響，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催他快點寫。他望著遠(yuǎn)處翠花家的煙囪，青灰色的煙柱在暮色里輕輕晃，突然想起她教他修正方言發(fā)音時的樣子 —— 睫毛在煤油燈下發(fā)著淺黃的光，忽閃忽閃的像停著只蝴蝶，說話時舌尖抵著上顎，帶出點糯糯的鼻音。心里頓時像揣了把剛炒好的瓜子，又香又癢，連指尖都在發(fā)燙，鋼筆桿上凝了層細(xì)汗。
“喜歡就直說唄，繞啥彎子?！?二狗子叼著根狗尾巴草湊過來，草葉在嘴角蹭得老高，毛茸茸的穗子掃著下巴?？匆娦偶埳系淖滞蝗恍Τ隽寺暎瑥澭鼤r褲腰露出半截曬黑的肚皮：“寫個情書跟剜你肉似的，墨水滴得比字還多。依我看，還不如直接送袋紅薯干實在，翠花姐準(zhǔn)保明白 —— 她上次吃張大媽的紅薯干，連核都嚼得香。”
大柱把信紙往粗布褂子懷里塞，耳根紅得能滴出血，脖子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像條快要脹破的水管：“你懂啥?！?他眼角余光瞅著墻角那架修修補補的無人機，機身還留著被野豬撞過的凹痕，黃色膠帶在鐵皮上纏了三圈，活像打了層繃帶，螺旋槳上還沾著片干玉米葉。突然有了主意，這破機器總算能派上正經(jīng)用場了。
他對著無人機演練了半宿，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墻上像個晃悠的稻草人。把情書折成四四方方的小方塊，邊角壓得平平整整，小心翼翼塞進(jìn)機器底部的卡槽里，手指在鐵皮上按得 “噠噠” 響。“記住了，飛到翠花家院子里，就往晾衣繩旁邊落，那兒鋪著青磚，千萬別掉泥坑里。” 他拍著無人機的鐵皮外殼，像是在叮囑自家不懂事的孩子，“要是搞砸了，我拆了你當(dāng)廢鐵賣，換兩斤糖塊都比你強 —— 至少糖塊能哄翠花笑?！?/p>
天剛擦黑，西天還留著抹橘紅的晚霞，像塊沒抹勻的胭脂。大柱蹲在老槐樹下操控著無人機往村西頭飛，膝蓋抵著粗糙的樹干，樹皮硌得生疼也顧不上。機身在暮色里像只笨拙的甲蟲，螺旋槳轉(zhuǎn)得 “嗡嗡” 響，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麻雀，撲棱棱的翅膀聲攪碎了黃昏的寧靜。翠花家的窗紙亮著暖黃的光，映出她低頭縫補的影子，手里的針線在布上穿梭，時不時把線頭往嘴里抿一下。大柱的心跳突然快得像打鼓，“咚咚” 聲差點蓋過無人機的轟鳴，連握著遙控器的手都在抖。
眼看無人機就要越過青磚院墻，院里突然沖出個白花花的影子 —— 翠花家的大白鵝正伸著脖子巡視領(lǐng)地，通紅的冠子在暮色里像團(tuán)小火苗，腳掌踩在石板上 “啪嗒啪嗒” 響。看見空中的 “不速之客”，立馬張開翅膀撲了上去，翅膀拍得院子里的塵土都飛起來了，混著雞糞味撲面而來?！案赂隆?的叫聲震得空氣都發(fā)顫，它猛地跳起來，扁嘴一口咬住無人機的螺旋槳，塑料葉片瞬間被啄出個豁口，碎渣子掉在地上像撒了把米粒。
無人機像喝醉酒似的在空中打旋，機身歪歪扭扭的，卡槽里的情書 “啪嗒” 掉下來，不偏不倚落進(jìn)院角的泥水里。那攤泥水是中午澆菜時潑的，還浮著層綠藻，信紙剛沾到水就 “呼” 地舒展開來，藍(lán)墨水在水里洇成朵難看的花。大鵝還不依不饒，追著墜落的機器猛啄，直到把螺旋槳啄成了鋸齒狀才罷休，昂首挺胸地踱著步子，喉嚨里發(fā)出 “咕嚕咕嚕” 的聲，活像打了勝仗的將軍。
翠花聽到響動從屋里出來，舉著盞煤油燈照了照，燈芯 “噼啪” 爆了個火星，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信紙在泥水里泡得發(fā)脹，字跡暈成一團(tuán)團(tuán)藍(lán)墨水漬，像幅抽象畫，只有 “我”“你” 幾個字還能勉強辨認(rèn)，筆畫歪歪扭扭的。她捏著信紙的邊角提起來，紙頁軟塌塌地往下墜，水珠順著指縫滴在藍(lán)布圍裙上，對著燈光看了半天，突然聽見院墻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只兔子在扒土。
大柱正貓著腰往墻根躲，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濕透了，粗布褂子貼在身上像層漿糊，被翠花突然打開的院門逮了個正著?！澳阍谶@兒干啥？” 她舉著泡爛的情書問，眼角的笑紋都堆起來了，嘴角卻憋著想笑的樣子，“這上面寫的是‘我想吃你家大鵝’嗎？字寫得比蚯蚓爬還難看，墨水都暈成云彩了 —— 你是不是把墨水打翻了？”
大柱的臉憋得像熟透的西紅柿，手在褲兜里絞成一團(tuán)麻花，指節(jié)都捏白了，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喉嚨里像塞了團(tuán)棉花。墻頭上突然冒出二狗子的腦袋，他舉著手機錄像，屏幕的光把臉照得煞白，像戴了張面具：“柱子哥肯定是想表白！我作證！這情書我親眼看見他寫的，寫了撕撕了寫，折騰到后半夜，燈油都燒了半盞，差點把炕桌都戳穿了！”
翠花把情書往藍(lán)布圍裙兜里一揣，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走，紅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噔噔響，像在跟誰置氣：“無聊！” 可轉(zhuǎn)身的瞬間，大柱看見她嘴角悄悄往上翹，像偷偷藏了顆糖，連耳根都泛著粉，比院里的桃花還好看。
當(dāng)晚，翠花家飄出濃郁的燉肉香味，混著姜蒜的氣息在村里飄了半條街，饞得隔壁的大黃狗直叫喚。那只立了 “大功” 的大白鵝，被翠花媽捆了翅膀殺了燉湯，鵝毛拔下來堆在灶房角落，說是 “犒勞犒勞全家”。大柱被硬拉去吃飯時，看著碗里油亮亮的鵝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 肉香里混著點甜，那是翠花往他碗里夾肉時的笑意；甜里又裹著點酸，想起那封泡爛的情書；還有點說不出的懊惱，好好的心意竟被鵝攪了局，早知道還不如親自送過去。
“多吃點，看你瘦的?！?翠花往他碗里夾了塊鵝腿，油星子濺在她的藍(lán)布袖口上，暈出個小圓圈。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他的筷子，兩人都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筷子在碗沿碰出 “叮當(dāng)” 聲，驚得灶臺上的貓咪 “喵” 地跳起來。煤油燈的光在她臉上晃，鬢角的碎發(fā)沾著細(xì)密的汗珠，比信紙上暈開的字跡好看百倍，大柱的心跳又開始不規(guī)律了，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這事過去沒兩天，趙美麗涂著紅指甲，神秘兮兮地拽住大柱的胳膊，美甲尖戳著他的手機屏幕，亮片蹭在玻璃上劃出細(xì)痕：“我可告訴你個秘密，翠花姐天天翻你開發(fā)的種植 APP，昨天還跟我說，你這次總算干了件靠譜的事，比那 WiFi 塔強多了 —— 那塔下雨就罷工，還不如她家的老母雞靠譜。”
大柱趕緊點開 APP 后臺，果然看見翠花的訪問記錄密密麻麻，像串沒斷線的珠子。從春播時間到秋施肥方法，每條都看了不下三遍，有的頁面還標(biāo)了星號，備注里寫著 “玉米間距要留兩拳”。他盯著屏幕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一起，像朵綻開的菊花。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這次要寫的不是情書，是比文字更實在的東西 —— 他要在 APP 里加個 “農(nóng)技問答” 板塊，就等著翠花來提問。窗外的月光落在手機上，亮得像朵剛綻開的白茉莉，把他的眉眼都映得溫柔起來，連鍵盤的影子都帶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