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的春天,來得遲,也來得軟綿綿的。紫禁城里的風(fēng),雖然不再像刀子,但吹在臉上,依舊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寒氣,濕冷濕冷的,能鉆進骨頭縫里。宮墻根下背陰的地方,殘雪還沒化干凈。
胤礽五歲了。臉上的痘痂終于完全脫落,留下幾塊淡淡的、粉紅色的印子。御醫(yī)說,再過些年,顏色會淡,不會影響面容。
凌嬤嬤給他洗臉時,動作總是格外輕柔,怕碰疼了他,怕他看見水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胤礽他倒是沒什么感覺,容貌有瑕疵沒什么,汗阿瑪不就是臉上有印子嗎?
這天,康熙把他叫到乾清宮暖閣。屋里燒著地龍,暖烘烘的,驅(qū)散了外面的濕冷。康熙坐在炕上,穿著家常的靛藍團龍常服,臉上帶著點難得的、松弛的笑意。他招招手:“保成,過來?!?/p>
胤礽小跑著過去,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個禮,才被康熙拉到身邊。
“保成,”康熙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宣布大事前的沉緩,“阿瑪給你尋了個新住處?!?/p>
胤礽仰起小臉,眼睛亮了一下。新住處?是更大的屋子嗎?有更多地方可以玩?
康熙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嘴角笑意更深了些:“皇宮東面,齋宮和奉先殿之間,有座明奉慈殿。阿瑪已命工部好好修繕,以后啊,就叫‘毓慶宮’,專作你的東宮。你是太子,該有自己的宮殿,彰顯儲君的尊榮?!?/p>
“毓慶宮……”胤礽小聲重復(fù)著這個名字,覺得有些拗口,但既然是阿瑪給的,那一定是好的。他臉上綻開笑容,脆生生地應(yīng)道:“謝汗阿瑪!兒臣喜歡!”
“喜歡就好?!笨滴蹩粗?nèi)坏臍g喜,眼神柔和。
然而,那歡喜像水面上的油花,只浮了片刻,就沉了下去。他兩只小手無意識地絞著自己杏黃袍子的前襟,把那塊上好的絲綢布料揉得皺巴巴的。他低著頭,聲音變得又小又悶:
“可是……兒臣……著實不想和阿瑪分開住……”
暖閣里的空氣似乎也隨著這句話凝滯了一瞬。炭盆里發(fā)出“啪”一聲輕響,爆出一點火星。
康熙心頭猛地一軟,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俯下身,有力的手臂穿過胤礽的腋下,將他整個小小的身體穩(wěn)穩(wěn)地抱了起來,攬在自己寬闊的懷抱里。胤礽的身子很輕,軟軟的,帶著孩童特有的溫?zé)釟庀ⅰ?/p>
“傻孩子,”康熙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極柔,像怕驚擾了什么,“宮殿修葺,一磚一瓦都要仔細(xì),非一日之功。保成放心,”
他抱著胤礽的手臂緊了緊,仿佛要傳遞某種力量,“如今,你還住在阿瑪身邊。天天都能見著。”
他滿足地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帶著鼻音的“嗯”,小腦袋輕輕地、信任地靠在康熙寬厚的肩頭,蹭了蹭,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
康熙嘴角噙著笑意,伸出手,用帶著薄繭的指腹,憐愛地捏了捏胤礽粉嫩卻帶著淡淡痘痕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溫?zé)崛彳?,是活著的、屬于他骨血的溫度。他抬眼,目光投向暖閣敞開的槅扇門外。
庭院里,幾株玉蘭樹不知何時已悄然綻放。大朵大朵潔白的花瓣在微冷的春風(fēng)里微微顫動,陽光落在上面,晃得人有些眼暈。
那潔白,無端地讓他想起去年冬天,覆蓋在坤寧宮外那層薄霜,想起那滿樹凋零如血的榴花,想起暖閣里彌漫的藥味和絕望的氣息。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如同冰冷的暗流,悄然掠過他深邃的眼眸深處。
他抱著兒子溫軟的身體,輕輕嘆了一聲。那嘆息很輕,幾乎微不可聞,卻沉甸甸地墜在暖閣溫?zé)岬目諝饫??;蕶?quán)、儲位、父子、分離……這些沉重的東西,像無形的絲線,早已纏繞上來,勒進血肉。
這片刻的依偎,又能持續(xù)多久?
旨意很快頒下,工部的人開始忙碌。
————
時間在春日遲滯的暖意和宮墻內(nèi)外的忙碌中,緩慢地爬到了六月。
六月初四,京城的天終于徹底放晴。碧空如洗,藍得晃眼,一絲云彩也無。風(fēng)也變得溫順,帶著草木蓬勃生長的氣息,拂過面頰,暖洋洋的。
景山,這座皇家御苑,此刻正是草木蔥蘢、萬物瘋長的時節(jié)。蒼翠的松柏,濃密的灌木,如茵的草地,在熾烈的陽光下蒸騰出旺盛的生命力。晨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縫隙,斜斜地投射下來,在草地上灑下無數(shù)跳躍的、細(xì)碎的金斑。
胤礽被仔細(xì)地打扮過。一身嶄新的杏黃色騎裝,剪裁合體,襯得他小身板挺直了不少,雖然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單薄。
他仰著小臉,望著眼前這片開闊的獵場,胸膛里那顆心,混合著巨大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是他第一次正式在御前,在這么多侍衛(wèi)、諳達面前狩獵。
康熙一身利落的石青色行服,腰束黃帶,站在他身邊,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安穩(wěn)的陰影。他低頭看著兒子緊繃的小臉和亮得驚人的眼睛,大手落在他稚嫩卻努力挺直的肩背上,輕輕拍了拍。那手掌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溫度。
“保成,莫慌?!笨滴醯穆曇舨桓?,卻像定海神針,穿透了胤礽耳中嗡嗡的血液奔流聲,“記住平日諳達們教的,凝神,靜氣。眼睛看準(zhǔn)了,手就穩(wěn)了。放手施為便是,阿瑪看著你?!?/p>
胤礽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重重點頭,小臉上的緊張漸漸被一種專注的銳利取代。
他走到為康熙特意挑選的、性情溫順卻腳力矯健的小御馬旁。
胤礽坐上去,他的手,緊緊握住同樣為他量身打造的小號牛角長弓。弓身光滑,帶著木質(zhì)特有的溫潤,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卻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掌控的力量感。
他另一只手,從掛在馬鞍旁的小箭囊里,抽出了一支尾羽漆黑的雕翎箭。箭頭閃爍著冷硬的光。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投向那片被侍衛(wèi)們提前驅(qū)趕、圈定的獵場。
風(fēng)吹草動,幾只野兔在草叢里驚慌地探頭探腦,更遠處,一頭半大的幼鹿似乎被這肅殺的氣氛驚擾,不安地踢踏著蹄子。
“駕!”
一聲清脆卻帶著不容置疑決心的童音驟然響起,劃破了景山的寧靜。胤礽雙腿用力一夾馬腹!胯下的黑馬如同得到號令,后蹄猛地蹬地,矯健的身軀瞬間沖了出去!
風(fēng)猛地灌進耳朵,刮在臉上,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馬蹄踏在草地上,發(fā)出沉悶而急促的“嘚嘚”聲,敲打著胤礽的耳膜,也敲打著他狂跳的心臟。他小小的身體隨著馬背的起伏而律動,控韁的手卻異常穩(wěn)定。
胤礽屏住呼吸,身體在馬背上微微前傾,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一手穩(wěn)穩(wěn)控韁,另一手開弓如滿月!
松弦!
“嗡——!”
弓弦劇烈震顫,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噗!”箭矢精準(zhǔn)無比地貫入了幼鹿的脖頸!那鹿猛地向前一竄,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哀鳴,四條腿瞬間失去了力量,重重地側(cè)摔在草地上,四肢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一擊得手!胤礽心頭熱血上涌,眼中銳光更盛!他毫不停歇,控馬轉(zhuǎn)向,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草叢。兩只受驚的野兔正沒命地左右奔逃!
抽箭!搭弓!開弦!瞄準(zhǔn)!
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熟練和超越年齡的冷靜。
“嗖!”
“嗖!”
兩支箭矢流星趕月般射出!第一支箭貼著草尖飛過,精準(zhǔn)地洞穿了跑在前面的那只灰兔的腹部!那兔子被強大的力道帶得翻滾出去,蹬了幾下腿便不動了。
第二支箭緊隨而至,擦著后面那只黃褐色兔子的后腿飛過,雖未致命,卻讓它一個趔趄,速度驟減!胤礽控馬急追,在馬上再次搭箭,又是一箭射出!
“噗!”正中后心!黃褐兔撲倒在地。
圍觀的侍衛(wèi)、諳達們再也按捺不住,爆發(fā)出震天的喝彩聲!
康熙一直站在遠處地勢稍高的觀禮臺上,負(fù)手而立,目光如炬,將兒子在獵場上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都盡收眼底。
看著那道小小的杏黃色身影在馬上縱情馳騁,看著那干凈利落的三箭連珠,看著獵物應(yīng)聲而倒……他素來威嚴(yán)、深沉如古井的臉上,終于再也繃不住,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慰與自豪!
再射中幾個獵物后,胤礽勒住馬韁,讓興奮的黑馬在原地踏了幾步,才調(diào)轉(zhuǎn)馬頭,緩緩小跑回觀禮臺前。
他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康熙面前,小臉因劇烈的運動和巨大的興奮而漲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他仰著臉,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聲音帶著喘,卻異常響亮:
“汗阿瑪!兒臣射中一鹿、四兔!”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跑了一只兔子,但兒臣補了一箭,也中了!”
康熙快步走下觀禮臺,幾步就跨到了胤礽面前。
“好!保成!好!”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箭無虛發(fā),英姿勃發(fā)!控馬嫻熟,臨危不亂!此乃天佑我大清!祖宗庇佑,賜朕麒麟兒!” 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回蕩在空曠的獵場上空。
他咧開嘴,眼中閃爍著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崇拜與孺慕:“都是汗阿瑪悉心教導(dǎo),諳達們用心指點,兒臣……兒臣只是不敢偷懶!”
康熙朗聲大笑起來,笑聲爽朗。他彎下腰,有力的手臂穿過胤礽的腋下和膝彎,一把將他那還帶著汗水和青草泥土氣息的小身體高高地抱了起來!
“哈哈哈!好!好一個‘不敢偷懶’!”康熙抱著胤礽,原地轉(zhuǎn)了小半圈,杏黃色的衣袂在風(fēng)中翻飛,“是吾兒天資卓絕!勤勉不輟!好!好得很!” 他把胤礽舉高了些,讓兒子的視線能和自己齊平。
胤礽被父親舉得高高,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能看到遠處起伏的山巒和蔥郁的樹林。
風(fēng)從耳邊呼呼吹過,帶著父親身上熟悉的龍涎香和汗水的味道。他緊緊摟住康熙的脖子,咯咯地笑起來,小小的身體因為興奮和快樂而微微顫抖。
胤礽緊緊摟住康熙脖頸的小手下,他指尖無意識地觸碰到了康熙后頸上幾處微小的凸起。那是早年天花留下的、幾乎淡不可見的麻點。
這是他和阿瑪有同樣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