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君側(cè)！”
蕭戰(zhàn)那如同金鐵撞擊、帶著血腥煞氣的三個字，在死寂得如同巨大陵墓的紫宸殿中轟然回蕩，余音如同實質(zhì)的寒冰，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血液和呼吸。
清君側(cè)！
奉先帝遺詔！清君側(cè)！
那森然如林的數(shù)百柄雪亮長刀，刀尖所指，再無半分猶疑——正是蟠龍金漆御座之上，他們曾經(jīng)效忠的帝王！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暮猓缤庞闹碌内ず又?，瞬間將我徹底淹沒。冕旒的白玉珠在眼前瘋狂晃動，撞擊出細碎而絕望的聲響。父皇……遺詔？清君側(cè)？他……他竟然留下了這樣一道遺詔？他要清的是誰？是我這個……靠著他精心設(shè)計的、用沈清漪心頭血續(xù)命的兒子？！為什么？！他既然要我活著，為何又要留下這樣一道……足以將我徹底打入深淵的遺詔？！
“護駕！護駕?。 备叩氯鄥柕?、變了調(diào)的尖叫聲在我身側(cè)響起，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鴉。他肥胖的身軀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敏捷，猛地張開雙臂，試圖擋在我身前，老臉上涕淚橫流，充滿了絕望的忠誠，“蕭戰(zhàn)！爾等要造反嗎？！陛下！陛下！”
然而，他的嘶喊在死寂的大殿和數(shù)百名沉默如鐵、殺氣騰騰的玄甲禁軍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瞬間就被冰冷的殺氣壓得粉碎。
殿中的文武百官，此刻才從極致的震驚和石化狀態(tài)中勉強找回一絲神智。然而，眼前的景象徹底超出了他們的認知極限。千古賢后突然變成前朝余孽，揭露自己是被迫成為皇帝續(xù)命的活體藥引，手腕上那道猙獰的傷口還在眼前晃動，緊接著，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竟手持先帝遺詔，帶兵入殿，刀鋒直指皇帝……清君側(cè)？！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有人嚇得癱軟在地，屎尿齊流；有人面如死灰，抖如篩糠，牙齒咯咯作響；還有少數(shù)幾個武將本能地摸向腰間，卻駭然發(fā)現(xiàn)今日大朝會，佩劍早已按規(guī)矩解下！王介甫呆立原地，須發(fā)皆顫，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跪在沈清漪面前的蕭戰(zhàn)，又看看御座之上搖搖欲墜的帝王，最后目光落在那道遺詔上，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畢生信奉的忠君綱常，在這一刻被徹底碾成了齏粉。
蕭戰(zhàn)對高德全的嘶喊和滿殿的混亂置若罔聞。他單膝跪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鐵像，只向沈清漪一人垂首。他身后的禁軍士兵，更是如同沒有生命的殺戮機器，沉默地維持著刀鋒向御座的姿態(tài)，冰冷的目光掃視著殿中每一個可能妄動的官員，無形的壓力如同沉重的磨盤，碾碎了任何反抗的念頭。
“蕭……蕭戰(zhàn)……”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先帝遺詔……何在？呈……呈上來！” 我死死盯著他，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破綻。偽造！一定是偽造！父皇……父皇怎么可能……
蕭戰(zhàn)終于抬起了頭。那張冷峻如刀削斧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他并未起身，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帛書。那帛書并非嶄新，邊緣帶著磨損的痕跡，色澤也略顯陳舊。
他并未將帛書呈遞給我，而是直接展開，用他那洪亮、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當?shù)钚x：
“朕，胤高祖皇帝林承乾，承天景命，御極三十有八載……太子林珩，體弱多病，心性……仁懦，恐難承社稷之重……然天命在林氏，國祚不可輕移……”蕭戰(zhàn)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我的心上。
“朕以秘法，為其續(xù)命延祚……然此術(shù)有干天和，必遭反噬……待朕龍馭賓天，若太子……若其沉溺續(xù)命邪術(shù)，昏聵失德，或……或?qū)Α幰纳睿庥麥缈?，以致動搖國本，禍亂朝綱……”
“藥引”！父皇在遺詔中，竟然如此直白地稱呼沈清漪！他……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不僅知道，他還……他還預(yù)見到了今日？！
“……則視為君側(cè)有奸佞蒙蔽圣聽，或……或太子已失天命所歸！” 蕭戰(zhàn)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一種宣判般的冷酷，“著令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蕭戰(zhàn)，執(zhí)此遺詔，統(tǒng)領(lǐng)禁衛(wèi)，行‘清君側(cè)’之權(quán)！廢黜昏君，另擇賢明！若遇反抗，格殺勿論！欽此！”
“格殺勿論！”
最后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每個人耳邊炸響！
遺詔宣讀完畢。紫宸殿內(nèi)，死寂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諝夥路鹉坛闪巳f年玄冰，沉重得令人窒息。百官面無人色，如同置身于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父皇……他……他不僅留下了遺詔……他甚至……他甚至在遺詔中，將我定性為可能“沉溺邪術(shù)”、“昏聵失德”、“意欲滅口”的……昏君？！他給我續(xù)命，又留下遺詔，讓忠于他的禁軍首領(lǐng)在我“失德”時廢黜我，甚至……格殺勿論？！
巨大的背叛感和荒謬感如同毒藤，瞬間纏繞勒緊了我的心臟，痛得無法呼吸！我才是他的兒子！我才是他選定的繼承人！他給我續(xù)命，卻又留下這樣一道……將我置于死地的遺詔？！為什么？！難道在他眼中，我這具靠“藥引”維持的軀殼，連同我這個“太子”，都只是他維系林氏江山的一個……隨時可以替換的、不穩(wěn)定的工具？！
“嗬……嗬嗬……”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鳴。眼前陣陣發(fā)黑，御座之下那些驚駭?shù)拿婵?、森然的刀鋒、還有沈清漪那雙冰冷燃燒著恨意的眼眸，都開始旋轉(zhuǎn)、模糊。
“陛下！”高德全的哭嚎聲帶著絕望的尖銳。
就在這時，一直如同復(fù)仇女神般靜立丹陛的沈清漪，動了。
她緩緩地、一步一步，踏下丹陛。褪去鳳冠的青絲隨著她的步伐輕輕飄動，素色的朝服在森寒的刀光映襯下，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決絕。她走過僵立如木偶的百官，走過跪地不起的蕭戰(zhàn)，徑直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她的目光，始終如同冰錐，牢牢地釘在我的臉上。
整個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她?？謶?、茫然、絕望、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期待？期待什么？期待她親手弒君嗎？
她在御座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距離近得我能看清她眼中那冰冷燃燒的恨意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深淵般的疲憊和……悲涼。
“林珩，”她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不再是皇后對皇帝的稱謂，而是……一個名字。一個被她恨入骨髓的名字。
“你聽到了？”她微微偏頭，示意了一下蕭戰(zhàn)手中的遺詔，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連你的父皇……都容不下你了。他比誰都清楚，你這條命，是靠什么續(xù)下來的！也比誰都清楚，一旦真相揭開，你會對我做什么！滅口？呵……他連這都替你‘想’到了?！?/p>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支離破碎的靈魂上。
“十年……”她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雙冰封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水光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夜……腕脈上的刀口……從未真正愈合過……你知道那種……血肉被反復(fù)切開、又像腐肉一樣被秘藥強行‘溫養(yǎng)’住、永遠帶著撕裂般疼痛的感覺嗎？”
她的目光落在我慘白如紙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你以為，我每一次為你奉上那碗‘安神湯’時，看著你毫無所知地飲下我的血……心里在想什么？”
我猛地閉上眼，巨大的痛苦和滅頂?shù)睦⒕螏缀鯇⑽宜毫?！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我在想……”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幽冷，如同來自地獄的低語，“你的父皇，用我沈家三十七口人的命，換了我這具‘藥引’！用我的血，養(yǎng)著你的命！這筆血債……該怎么算？！”
她猛地抬起手！這一次，指向的不是我，而是大殿之外，那象征著皇權(quán)至高無上、埋葬著歷代帝王的——皇陵方向！
“先帝老賊！他以為他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就能用一道輕飄飄的遺詔，借刀殺人，替他清理掉我這個‘隱患’，再替他廢掉你這個‘可能失德’的兒子？！呵……做夢！”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和滔天的恨意：
“他的債！你的債！林氏皇族的債！我要你們——父！債！子！償！”
“父債子償”四個字，如同帶著血的詛咒，響徹大殿！
“蕭戰(zhàn)！”沈清漪猛地轉(zhuǎn)身，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末將在！”蕭戰(zhàn)轟然應(yīng)諾，聲震殿宇。
“遵先帝遺詔！”沈清漪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清君側(cè)！廢昏君！”她的目光掃過殿中噤若寒蟬的百官，最后落回我身上，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靜，“將‘先帝遺詔’所示之昏君林珩，即刻拿下！押解至皇陵——地宮！”
押解至皇陵地宮？！
這個命令，如同投入油鍋的最后一把烈火！徹底點燃了殿中壓抑到極致的恐懼！皇陵地宮！那是埋葬歷代帝王棺槨的終極禁地！活人入地宮？！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禁忌！是比凌遲更恐怖的懲罰！意味著將被活生生地封入那不見天日的陵墓深處，與腐朽的尸骸為伴，在永恒的黑暗和絕望中慢慢腐爛！
“不！不！娘娘！陛下！陛下是天子啊！”高德全發(fā)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不顧一切地撲向沈清漪的腳邊，試圖抱住她的腿，“娘娘開恩！開恩?。±吓竽?！陛下……陛下他……”
“滾開！”沈清漪看都沒看他一眼，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兩名如狼似虎的禁軍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將哭嚎掙扎的高德全拖開，如同拖走一條無用的老狗。
“妖婦！你敢弒君！敢辱及先帝陵寢！天地不容！必遭天譴！”王介甫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來，須發(fā)戟張，目眥欲裂，指著沈清漪厲聲怒罵，試圖做最后的掙扎。
沈清漪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王介甫。那目光，冰冷得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王大人，”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你的忠心，用錯地方了。你的陛下，他續(xù)命的‘藥引’，就來自你口中‘天地不容’的妖婦?！彼⑽⒐雌鸫浇牵冻鲆粋€毫無溫度的、殘忍的笑，“至于天譴？呵……從我被逼成為‘藥引’的那一天起，這人間……早已是煉獄！”
她不再理會任何人，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如同看著一件即將被處理的物品。
“帶走！”
蕭戰(zhàn)猛地起身，大手一揮！
兩名身材魁梧、面無表情的禁軍士兵立刻踏上丹陛，如同兩座移動的鐵塔，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冰冷的殺意，一左一右，鐵鉗般的大手瞬間扣住了我的雙臂！
“放開朕！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極致的恐懼和屈辱終于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我如同陷入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掙扎和嘶吼！龍袍在撕扯中變得凌亂不堪，冕旒滾落在地，白玉珠四散崩落！什么帝王威儀，什么九五之尊，在這一刻，都被徹底撕碎！只剩下最原始的、對那永恒黑暗地宮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然而，我的掙扎在訓(xùn)練有素、力量驚人的禁軍士兵面前，顯得如此可笑而無力。他們的手指如同鋼澆鐵鑄，紋絲不動。我被粗暴地從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御座上拖了下來！
“陛下——！”
“不可??！娘娘！”
“放開陛下！”
殿中少數(shù)幾個忠于我的老臣發(fā)出絕望的悲呼，試圖沖上來，立刻被周圍的禁軍士兵用刀柄狠狠砸倒在地，發(fā)出痛苦的悶哼。
我被拖下丹陛，拖過冰冷光滑的漢白玉地面，拖向那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紫宸殿大門！身后，是沈清漪冰冷燃燒著恨意的目光，是蕭戰(zhàn)沉默如山的背影，是百官驚恐絕望的眼神，是高德全撕心裂肺的哭嚎……
殿外的陽光刺眼而冰冷，照在我失去冕旒、披頭散發(fā)的臉上。宮道兩旁，更多的玄甲禁軍肅立如林，沉默地注視著他們曾經(jīng)的帝王，如同押送一個十惡不赦的死囚。
目的地——皇陵地宮。
通往永恒的黑暗與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