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空氣沉甸甸的,帶著紙張干燥的氣息和陽光烘烤灰塵的暖意,靜得仿佛能聽見光線跌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林云逸正踮起腳尖,伸長我那最近偶爾會鬧點小情緒的胳膊,指尖顫顫巍巍地夠向書架最頂層那本《時間簡史》。
封面上的霍金,歪著頭坐在輪椅里,眼神仿佛洞穿宇宙,又像是在無聲地嘲笑我此刻的狼狽。
那本該死的書,像長了腿一樣,明明就在眼前,我的指尖卻只能徒勞地刮擦著書脊,帶起一陣細小的灰塵顆粒。
它懸在書架邊緣,搖搖欲墜,像一個隨時準備叛逃的星球。
“叛徒……” 我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手臂的肌肉卻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細微的顫抖傳遞到指尖,讓每一次觸碰都顯得那么無力又笨拙。
就在那本“叛逃星球”即將掙脫引力束縛、自由落體的千鈞一發(fā)——
一只白皙、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從容,越過了我顫抖的指尖。
它穩(wěn)穩(wěn)地捏住了書脊,輕輕一抽,那本《時間簡史》便溫順地落入了掌控之中。
我下意識地縮回手,像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迅速塞進寬大的校服口袋,仿佛那里能藏起所有失控的證據(jù)。
視線順著那只完美的手向上移動。
陽光恰好從高大的窗戶斜射進來,光柱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她就站在這片光暈里,抱著幾本書,微微歪著頭看我。
是夢瑤。
校服穿在她身上,硬是穿出了點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感。她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眼睛像沉靜的湖水,漾著一點好奇的光。
“給你?!?她的聲音不高,在寂靜的圖書館里卻異常清晰,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我翻江倒海的心里,“你也喜歡霍金?”
心臟在胸腔里瞬間變成了失控的引擎,轟鳴著從零飆到一百八,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血液爭先恐后地往臉上涌。我深吸一口氣,強行把那點慌亂和該死的自卑感摁回角落,努力調(diào)動起我那賴以生存的“林氏幽默防御系統(tǒng)”。
“啊…謝、謝!” 我接過書,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的,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差點沒把書又給抖掉,趕緊用力攥緊。
我晃了晃手里的書,試圖笑得瀟灑一點,“霍金大神啊,我的…呃…病友前輩?同屬‘宇宙級思考者,行動受限派’?幸會幸會!” 這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冷。
完了,這開場白,負分滾粗!
夢瑤明顯愣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扇動了兩下。隨即,嘴角那個淺淺的弧度加深了,不是那種客套的笑,而是從眼底漫上來的笑意,最終化作一聲極輕、卻像羽毛搔過心尖的“噗嗤”。
“你這角度…” 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目光卻像探照燈,精準地落在我那只剛剛接過書、此刻還塞在口袋里的手上,“真的很獨特?!?/p>
口袋里的手瞬間僵硬,仿佛那不是我的手,而是一塊正在被高溫灼燒的木頭。
被發(fā)現(xiàn)了?
這該死的、不爭氣的顫抖!
羞恥感混合著被看穿的狼狽,讓我?guī)缀跸朐赝趥€洞把自己埋了。
為了掩飾這巨大的尷尬,我只能祭出更猛烈的口嗨大法,試圖用語言的噪音淹沒一切。
“獨特吧?獨家秘笈!行走江湖就靠它了!” 我語速飛快,眼神飄忽,不敢直視她清澈的湖面,“對了,你也看這個?研究怎么在輪椅上統(tǒng)治宇宙,順便泡…咳!泡杯咖啡提神?” 最后一個詞強行扭轉(zhuǎn),差點咬到舌頭。
老天爺,我這張嘴今天是被誰下了降頭嗎?!“泡妞”?!林云逸你腦子里裝的都是漿糊嗎?
完了完了,形象徹底崩塌,碎成渣了,掃都掃不起來!
預想中的皺眉、鄙夷或者轉(zhuǎn)身離開并沒有發(fā)生。
夢瑤甚至沒有在意我那句失敗的強行挽尊。
她只是抱著自己的書,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站姿,那雙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睛,認真地看向我。
不是看一個怪胎,不是看一個病人,就是…看著我。林云逸。
“我在想,” 她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輕易地刺破了我用笑話編織的混亂屏障,“霍金教會我們的是,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無限的可能?!?/p>
有限的生命…無限的可能…
這八個字,像一顆精準制導的炸彈,瞬間擊中了我內(nèi)心最深處那個一直試圖用喧囂掩蓋的角落。
那些深夜里獨自咀嚼的恐懼、對未來的茫然、對這副身體背叛的憤怒…所有被我強行塞進“幽默”罐頭里的黑暗情緒,在這一刻,被這簡單而深刻的話語猛地掀開了蓋子。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精心準備的俏皮話、插科打諢的段子、賴以生存的防御機制,在這一刻集體罷工。
舌頭像是被零下四十度的寒流瞬間凍住,僵硬地粘在口腔里,連一個最簡單的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我像個第一次面對終極考題的學渣,只能張著嘴,傻傻地看著她。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圖書館的寂靜再次籠罩下來,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瘋狂叫囂。
夢瑤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
她只是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種難以言喻的理解,甚至…一絲鼓勵?
然后,她抱著自己的書,像來時一樣安靜,轉(zhuǎn)身,沿著兩排高大的書架之間灑滿陽光的過道,翩然離去。
她的背影在光暈中漸漸模糊,只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
我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僵在原地,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本《時間簡史》?;艚鸫笊裨诜饷嫔?,依舊用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看著我。
直到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我才猛地喘了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終于浮出水面。
冰封的思維開始緩慢解凍,耳邊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逐漸平息,留下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茫然和一種奇異的悸動。
“無限的可能…” 我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厲害。
低頭看著書封上霍金那標志性的歪頭形象,又看看自己那只還殘留著失控記憶的手,一股莫名的情緒涌了上來,混合著剛才的窘迫、被看穿的難堪,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點燃的微小火苗。
“這話從女神嘴里說出來,” 我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嘲笑容,“怎么感覺像在給我這‘Iceman Jr.’下戰(zhàn)書啊?壓力山大啊…”
這壓力沉甸甸的,卻奇異地不像以前那樣帶著絕望的冰冷。
它更像一種灼熱的溫度,燙得人心頭發(fā)慌,卻又隱隱約約,指向某個未曾設(shè)想的方向。
我下意識地抬起那只還在微微發(fā)顫的手,試圖用力握緊拳頭。
肌肉傳遞回的反饋依舊帶著那種令人沮喪的遲滯和軟弱。
但這一次,看著它,腦子里卻反復回響著那八個字——有限的生命,無限的可能。
霍金在書里探索宇宙的邊界,而我呢?
我的戰(zhàn)場,就在這方寸之間,這副日益“結(jié)冰”的身體里。
“行吧,霍金前輩,” 我對著封面小聲嘀咕,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又像是在對著冥冥中某種存在宣告,“‘Iceman Jr.’收到戰(zhàn)書了。
不就是‘無限可能’嘛…先從搞定你這本大部頭開始?” 我掂量了一下手里厚實的書,感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
第一步,至少得把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啬没刈?,別半路再給我表演“自由落體”。
深吸一口氣,我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住書,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臂的顫抖被強行壓制到最小幅度。一步,兩步…我走得極其緩慢,全身的神經(jīng)都集中在控制這兩條腿和那兩只不聽話的手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在穿越無形的泥沼。
終于挪回到我那靠窗的老位置。
重重地把書放在桌面上時,發(fā)出的“啪”一聲輕響,竟讓我有種攻克了珠穆朗瑪峰的荒謬成就感。
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嘖,” 我抹了把汗,自嘲地搖頭,“拿本書就累成狗,‘無限可能’的征途,看來道阻且長啊,霍金同志?!?/p>
目光落在攤開的書頁上,那些關(guān)于奇點、黑洞、宇宙膨脹的深奧文字,此刻似乎也帶上了一層新的意味。
正當我試圖集中精神,跟霍金大神的宇宙觀進行艱難會晤時,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帶著一股食堂紅燒排骨的氣息,炮彈般沖到我桌子旁,一屁股坐下,震得桌子都晃了晃。
“嘿!云逸!” 趙鵬的大嗓門在安靜的圖書館里簡直是平地驚雷,引得周圍幾道不滿的視線“唰”地射過來。
他渾然不覺,或者說根本不在乎,湊近我,眼睛亮得像探照燈,壓低了聲音,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興奮,“重大八卦!猜我剛才在樓梯拐角看見誰了?”
我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小聲點:“誰?教導主任的新假發(fā)又被風吹跑了?”
“去你的!” 趙鵬捶了我肩膀一下,力道不輕,“是夢瑤!咱們班的女神!她剛才過去的時候,那臉紅的,嘖嘖嘖,跟涂了半斤胭脂似的!兄弟,老實交代!”
他猛地湊得更近,鼻尖都快戳到我臉上了,一臉“抓到現(xiàn)行犯”的壞笑,“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對人家女神施展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林氏魅力’?快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圖書館里那尷尬又悸動的一幕瞬間回放。但輸人不輸陣,尤其是在趙鵬這貨面前。
“施展魅力?呵!”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努力讓表情看起來云淡風輕,甚至還帶點慣常的戲謔,“我是誰?行走的段子手,人形自走歡樂發(fā)射器!魅力那是被動光環(huán),懂不懂?需要刻意施展嗎?”
我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至于臉紅嘛…可能是圖書館暖氣太足?或者,被哥無意間散發(fā)出的智慧光芒給灼傷了?”
“呸!吹!接著吹!” 趙鵬一臉鄙夷,完全不吃我這套,“你那點智慧光芒,頂多也就照亮個泡面碗!快說,到底怎么回事?我瞅著夢瑤那狀態(tài),絕對有事兒!”
他像個好奇寶寶一樣刨根問底。
我正琢磨著怎么把“女神秒變?nèi)松鷮熃o我下了個哲學戰(zhàn)書”這種聽起來就很中二的事情,用趙鵬能理解的、更“林云逸”的方式說出來,順便蒙混過關(guān)——
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帶著點小傲嬌和小迷糊的聲音,像自帶導航一樣精準地插了進來,打破了我們倆之間“審訊”的氣氛。
“喂喂喂!林云逸!趙鵬!你們倆鬼鬼祟祟窩在這兒干嘛呢?” 欣殊窈像只輕盈的小鹿,蹦跳著來到我們桌邊,懷里抱著幾本嶄新的、一看封面就粉紅泡泡直冒的言情小說。她的目光在我們倆臉上狐疑地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放在桌角那本極其顯眼的《時間簡史》上,小嘴立刻驚訝地張成了O型。
“哇塞!” 她夸張地叫起來,手指毫不客氣地指向那本深奧的大部頭,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林云逸!你腦子終于被外星人綁架然后換掉了嗎?居然看這個?”
她湊近封面,仔細辨認著霍金那張睿智的臉,“這誰???你的新偶像?看著…嗯…挺深沉的嘛?!?她歪著頭,一臉“這不像你啊”的困惑。
“去去去!” 我沒好氣地拍開她快戳到封面的手指,“什么叫腦子被換掉?哥這叫提升思想維度,探索宇宙終極奧義!懂不懂?跟你那些‘霸道總裁愛上我’不是一個層次!”
我試圖捍衛(wèi)一下自己剛剛被“無限可能”點燃的、脆弱的求知欲。
“切!裝深沉!” 欣殊窈撇撇嘴,顯然對我的“宇宙奧義”毫無興趣。她的注意力像蝴蝶一樣迅速轉(zhuǎn)移,大眼睛瞬間亮起熟悉的、夢幻般的光芒,臉頰也飛起兩團興奮的紅暈。
“哎,說到偶像!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她雙手捧心,聲音都激動得拔高了幾度,“下周!就在下周!范天天!他要在體育館那邊拍新一期的校園宣傳片海報!” 她激動得在原地小小地蹦跳了兩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追星狂想曲里。
趙鵬一臉“又來了”的表情,無奈地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小聲嘟囔:“得,范天天牌興奮劑又上線了。”
我沒接欣殊窈的花癡話茬。
夢瑤離去時的背影,那句“無限的可能”,還有此刻欣殊窈提到范天天時眼中純粹閃亮的光……這些碎片在我腦海里旋轉(zhuǎn)碰撞。一種奇異的、近乎沖動的想法,像一顆被強行按進水里的皮球,猛地掙脫束縛,浮出水面。
“喂,窈妹,” 我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不同尋常的認真,打斷了欣殊窈關(guān)于范天天海報姿勢的無限暢想。
她茫然地轉(zhuǎn)過頭看我。我指了指她懷里那幾本粉紅泡泡的書,又點了點自己面前那本厚重的《時間簡史》,嘴角慢慢勾起一個介于惡作劇和挑戰(zhàn)之間的弧度。
“你說…” 我的目光掃過趙鵬疑惑的臉,最后定格在欣殊窈那雙寫滿問號的大眼睛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要是去競爭一下那個校園宣傳片的男主位置…跟你的范天天學長同臺PK一下,你覺得我這‘Iceman Jr.’,有沒有那么一丁點‘無限可能’?”
空氣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