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撕碎協(xié)議離開時，他跪在暴雨里砸門：“那份信托基金早在我遇見你時就轉(zhuǎn)到了你名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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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滾燙地烤著我的臉，空氣厚重粘稠，混合著昂貴花香和壓抑的嘆息。我站在祖父那間過分寬大的書房里，昂貴羊毛地毯的花紋在腳下延伸，一直爬上紫檀木書桌深暗的色澤。每一次呼吸都艱難如吞咽砂礫。書桌后，那張被病痛與時間深刻蝕刻過的臉孔蒼白如紙，卻奇異地泛著回光返照般偏執(zhí)的銳光。祖父枯瘦的手指緊攥著椅子的扶手，骨節(jié)突兀地泛白，像墓地里爬出的枯爪。他的目光，猶如兩道沉甸甸的枷鎖，牢牢釘死在我身上。
時間粘稠地流動，像冷卻的糖漿。遺囑的條款被管家用平板無波的聲調(diào)再次念出，每一個字都清晰得殘忍：“……信托基金由受托人管理，孫女辛瓷享有自由支配權(quán)……”頓了一下，管家毫無波瀾的視線掠過祖父的臉，“……此項權(quán)利的行使，以達成法定結(jié)婚年齡后兩年內(nèi)完成訂婚儀式為先決條件。逾期未履行，該權(quán)利及相應(yīng)份額自動移入家族共有財產(chǎn)庫?！?/p>
書房空曠得可怖，水晶吊燈的光芒銳利得能刺痛眼球。我的父母，安靜地垂手立在我側(cè)后方的陰影里，像兩尊蒙塵的昂貴擺設(shè)。他們額角似乎滲出細微的汗意，嘴唇無聲地蠕動，像被困在干燥河床里的魚。
祖父猛地向前傾身，喉間發(fā)出的氣音嘶啞得可怕：“小瓷……聽話……定下來……”他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生命流逝的聲響，“……要么……讓長輩看著安排……要么……放棄……信托……”那雙蒼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里面燃燒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欲，瘋狂攪動著最后的生命余燼。
喉嚨口梗著一團冰冷的鐵銹。那不是錢的問題，至少此刻不全是。那份自由，那份可以讓我不必仰家族鼻息、不必一輩子困在聯(lián)姻牢籠里的選擇權(quán)，正在被一股無形而巨大的力量攥緊，瀕臨窒息。
就在這時，厚重的書房門發(fā)出一聲悶響，被人不耐煩地從外推開。
一陣裹挾著外面浮華世界喧囂的氣息涌入，姜逾明斜倚在門框上。純黑色的高定西裝襯得他膚色冷白，身型線條如同鋒利的折紙。他指間夾著一支只吸了幾口的煙，姿態(tài)散漫，像一頭闖入嚴肅畫展的猛獸，每一步都踐踏著空間內(nèi)苦心維持的秩序與靜穆。薄唇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涼薄笑意，眼神輕飄飄掃過我，掠過祖父，再落向屋角的古董座鐘，帶著毫不掩飾的譏嘲。
“嘖，”他聲音低沉，帶著慣有的慢條斯理，“老古董們在排坐分果果？抱歉，打擾了各位教育晚輩的興致。我取份文件，立刻消失?！彼麖街弊呦驎篮竽莻€上鎖的文件柜，動作流暢，旁若無人。
整個書房的空氣，因他入侵般的出現(xiàn)瞬間凍結(jié)。
祖父積攢起最后一點力氣，渾濁的目光投向姜逾明，又轉(zhuǎn)回我臉上，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塊浮木，帶著歇斯底里的決心：“……你們……小時候就……門當戶對……他……”
門當戶對？
我和姜逾明？
荒謬的濁浪兜頭砸下，冰冷的窒息感讓我的指尖開始發(fā)抖。眼前這個傲慢得如同睥睨天下的年輕家主，他刻薄的話語曾經(jīng)像尖刺無數(shù)次扎穿我的自信。我們之間，除了在每一個生意場合互拆臺面、每一次宴會上視對方為背景空氣，甚至每一次因項目歸屬爆發(fā)的激烈爭吵外，只剩下純粹的、深入骨髓的厭惡。
然而此刻，他那張棱角分明、卻寫滿疏離和不耐煩的臉，在祖父扭曲的逼視中，竟成了唯一能刺破這令人作嘔窒息感的錐子。那根維系著信托基金唯一希望的細線，也在我手中迅速崩斷。
一股裹挾著毀滅和挑釁的力道自胸中炸開。我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這決定引發(fā)的無數(shù)核爆般的后果。
祖父急促的呼吸像是銹蝕風(fēng)箱的最后嘶鳴，在安靜的房里回蕩，字句不清卻帶著瘋狂：“瓷……聽爺爺?shù)摹ㄏ聛怼倚∽印?/p>
目光從祖父那張被偏執(zhí)扭曲的臉上猛地挪開，落在幾步開外那個男人寬闊筆挺的背脊上。他正低著頭，指尖在文件柜密碼鎖上跳躍，姿態(tài)全然的漫不經(jīng)心，仿佛這個房間、這里即將消散的生命、以及所有人的命運，都與他無關(guān)。一個純粹的看客，一個傲慢的侵入者。
那股由絕望和反叛攪拌成的巖漿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身體在大腦下達指令前已本能地撲了出去。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我像一個失重的騎士沖向戰(zhàn)場。
幾步的距離，只在他驚愕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就縮短為零。
我的手冰冷僵硬，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猛地向前探出。
一把死死揪住姜逾明質(zhì)地精良的黑色西裝前襟！
用力之猛，指節(jié)瞬間繃得蒼白透明，仿佛要將那塊昂貴面料連同它包裹的一切偽裝一起撕碎、扯爛！
巨大的慣性幾乎將他向后帶倒。他完全轉(zhuǎn)過身，終于正眼看我，那雙總是帶著冷漠審視的漆黑瞳孔在那一瞬間，毫無防備地放大了，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狽和瘋狂——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緣的困獸。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清冽松木調(diào)香水混雜著方才指尖沾染的淡淡煙草氣息。
整個書房時間凝固了。我能清晰感覺到父母屏住的呼吸，像空氣被真空泵抽干。管家平板的聲調(diào)戛然而止，變成某種倒吸冷氣的輕響。祖父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胸膛起伏得更急促，卻像是被什么更巨大的沖擊堵住。
只有我嘶啞的聲音劃破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他吧！”每一個字都像用生銹的刀刃刮擦喉管，淬著尖銳的恨意和不顧一切的沖動，“反正大家都一樣惡心！”
話音落地的瞬間，空氣死寂得能聽見塵埃碰撞碎裂的聲音。
姜逾明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那瞬間的錯愕像一張凍結(jié)的面具，短暫覆蓋了他臉上慣有的冷漠。但僅僅是一瞬。極快的，一絲極為復(fù)雜的東西從他眼底掠過——驚愕，懷疑，一絲極淡的荒謬？隨即，如同淬火的精鋼迅速冷卻，覆蓋上更堅硬的冰層。
他垂下視線，看向我那只依舊死死攥著他西裝領(lǐng)帶的手。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著。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半秒，再抬起時，那雙黑沉沉的眼眸里只剩下純粹的刻毒和毫不掩飾的嘲弄，嘴角隨之揚起一絲極其冰冷的弧度，仿佛我是什么極其滑稽的小丑表演。
緊接著，他的身體動了一下。動作很微小，只是右臂向外輕輕一展。旁邊侍立的管家托盤里，一杯斟滿的、顏色如血般深沉的紅酒應(yīng)聲而落。
“嘩啦——！”
水晶杯砸在厚實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沉悶卻駭人的碎裂巨響，深紅的酒漿瞬間潑濺開來，像一攤暈染開的污血，洇濕了昂貴的羊毛地毯邊緣，也星星點點染臟了他筆挺的西褲褲腳和擦得锃亮的鞋尖。刺目的殷紅與他冷厲的表情形成了最詭異的諷刺對比。
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我，深處翻涌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晦暗風(fēng)暴，聲音低沉得像砂紙磨過金屬，帶著一種近乎詛咒的意味：“辛瓷，好得很?！?/p>
他拂開了我的手。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整理了一下被我扯歪的領(lǐng)帶，那點酒漬成了他一絲不茍外表上最刺眼的狼狽記號。他再沒看我一眼，也沒有回應(yīng)震驚得說不出話的祖父，甚至完全無視了我父母欲言又止的驚惶，拿著取出的文件，決絕地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推門聲沉重地落下。那股無形而強大的壓迫感隨著他身影的消失而抽離，也徹底帶走了方才令人窒息的瘋狂。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深邃、更空洞的冰冷。
書房里只剩下壓抑的寂靜，祖父急促得幾乎斷氣的呼吸聲，以及地毯上那攤?cè)缤镒C般刺眼的、還在緩慢擴大的污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