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賈環(huán)那天，正跪著給嫡母王夫人奉茶。 茶盞摔碎的脆響里，血珠混著茶漬在青磚上洇開。 前世卷死在考場的記憶蘇醒，我垂眼藏起冷笑。 這府里容不下庶子？那便考個六元及第給你們瞧瞧。 江南赴任時偶遇薛寶釵，她指尖拂過《鹽鐵論》：“環(huán)三爺也讀這等書？” 我助林如海肅清鹽政，升遷回京那日，圣旨與婚書同時抵達(dá)榮國府。 賈政掀翻了桌子：“逆子！薛家嫡女豈是你能肖想？” 寶釵卻自己踏進(jìn)了我的書房：“此身愿隨經(jīng)緯之才?！?大婚當(dāng)夜，我掀開蓋頭輕笑：“夫人，該替寶二哥求娶林妹妹了?！?賈母顫抖著抓住我的手：“環(huán)哥兒，這個家…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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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磚冰涼刺骨，透過薄薄的夏布褲子，寒意像細(xì)密的針，直往膝蓋骨縫里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那股熟悉的、甜膩到發(fā)悶的檀香氣，混雜著若有似無的陳舊木頭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陽光費(fèi)力地從雕花窗欞擠進(jìn)來，在身前投下幾道斜斜的光柱，無數(shù)微塵在光束里無聲地翻滾、沉浮。
我低著頭，視線死死釘在自己那雙捧著纏枝蓮紋白瓷蓋碗的手上。手很小，指節(jié)帶著點營養(yǎng)不良的細(xì)瘦，指尖用力到發(fā)白，竭力維持著杯盞的平穩(wěn)。杯壁滾燙，熱力源源不斷地灼烤著掌心脆弱的皮膚，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這痛，連同膝蓋下的冰涼，都真實得令人窒息。
“環(huán)哥兒，”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卻帶著一種冰水浸透骨髓般的威壓，不容置疑地垂落下來，“仔細(xì)著些，莫要失了禮數(shù)。”
是王夫人。
這個名字，連同這間彌漫著壓抑香氣的屋子，還有門外隱約傳來的丫鬟婆子們刻意放輕、卻又無處不在的窸窣聲，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閘門。
賈環(huán)！《紅樓夢》里那個猥瑣、嫉妒、上不得臺面的庶子賈環(huán)！
前世最后那個夜晚的記憶碎片猛地炸開——慘白刺目的手術(shù)無影燈，心電監(jiān)護(hù)儀尖銳的、拖長的蜂鳴，以及那份剛剛拿到手、還帶著油墨清香，卻再也無法提交的頂級研究所錄用通知書……卷，卷到死，卷到最后一刻功虧一簣的荒謬和不甘，如同沸騰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所有屬于“賈環(huán)”的混沌意識。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滔天恨意的清醒，如寒潮般席卷全身。指尖猛地一顫！
“哐當(dāng)——！”
清脆得令人心尖發(fā)麻的碎裂聲驟然炸響！
滾燙的茶水混合著幾片碧綠的茶葉，連同飛濺的碎瓷片，潑灑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褐色的茶漬迅速蔓延開來，像一塊丑陋的污跡。一點尖銳的刺痛從右手虎口傳來，低頭看去，一小片鋒利的瓷茬深深扎了進(jìn)去，鮮紅的血珠正爭先恐后地涌出，滴落在濕漉漉的茶漬和碎瓷中間，洇開一小團(tuán)刺目的暗紅。
“哎呀！” “環(huán)三爺！” 幾聲短促的驚呼從角落里響起，是侍立的丫鬟們。
死寂。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膝蓋下的青磚似乎更冷了，寒氣直透骨髓。
我甚至沒有抬頭去看王夫人此刻的臉色。那必然是一張看似平靜，眼底卻蘊(yùn)著冰風(fēng)暴的面孔。我全部的意志力都用來死死壓制住身體本能的恐懼顫抖，以及靈魂深處那個新生的、桀驁的“我”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冷笑。喉嚨里泛起一股濃烈的鐵銹味，被我強(qiáng)行咽了下去。
我猛地俯下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還沾著茶水碎瓷的地磚上。
“太太息怒！兒子該死！兒子笨手笨腳，污了太太的地方！求太太責(zé)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卑微的恐懼。這屬于賈環(huán)的本能反應(yīng)，此刻成了我最好的偽裝。
我用那只沒受傷的手，不顧地上尖銳的碎瓷和滾燙的茶水，慌亂地去抓那些較大的瓷片。鋒利的邊緣再次割破指尖，帶來新的刺痛，血混著茶水，在磚面上拖出幾道狼狽的紅痕。
“混賬東西！”一個帶著怒氣的男聲在門口響起，如同悶雷滾過壓抑的廳堂。
是賈政。
他大步流星地跨進(jìn)來，官袍的下擺帶起一陣風(fēng)。目光如刀子般掃過地上的一片狼藉，掃過我沾滿血污茶漬的手和額頭緊貼地面的卑微姿態(tài)，最后落在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無奈和寬容：“老爺息怒。小孩子家，毛手毛腳也是常事。只是這茶……”她頓了頓，目光掠過地上的污漬，語調(diào)依然平穩(wěn)，“是老太太昨日才賞下的新貢龍井，統(tǒng)共也沒幾兩。環(huán)哥兒，你可知錯？”
“兒子知錯！兒子知錯！”我磕頭如搗蒜，額頭撞擊著冰冷的磚石，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次撞擊都讓眼前發(fā)黑，也巧妙地掩蓋了我眼底深處那幾乎要溢出的冰冷嘲諷。貢茶？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由頭！這府里，連一杯茶的份量，都足以壓死一個庶子！
賈政臉色鐵青，顯然覺得王夫人太過輕縱。他重重哼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既知錯，還不滾出去！跪到廊下思過！沒我的吩咐，不準(zhǔn)起來！好好反省你這不成器的樣子！”他袍袖一甩，帶起的風(fēng)都帶著厭惡，“丟人現(xiàn)眼！”
“是！是！謝老爺太太開恩！兒子這就去跪著反??！”我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垂著頭，不敢看任何人，踉蹌著退了出去。后背清晰地感受到數(shù)道目光，有王夫人那看似悲憫實則冰冷的審視，有賈政毫不掩飾的厭棄，還有角落里那些丫鬟婆子們混雜著輕蔑與幸災(zāi)樂禍的視線。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針。
廊下的青石板被午后的太陽曬得滾燙，與膝蓋處殘留的冰冷形成詭異的對比。我依著賈政的命令，重新跪下。頭頂是刺目的陽光，蟬鳴在樹梢聒噪地嘶叫，更襯得這方寸之地的死寂。陽光灼烤著后頸的皮膚，汗水順著鬢角流下，蟄得眼角生疼。手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血混著灰土，黏膩地糊在指縫里。
“庶子……廢物……下流種子……” 這些屬于原主記憶里最常聽到的、刻毒的字眼，此刻無比清晰地回響在耳邊。它們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變成了尖銳的刻刀，一下下鑿刻著新生的靈魂。
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腔深處轟然點燃，瞬間燒盡了所有的迷茫和殘留的恐懼。前世卷到最后一刻的疲憊與不甘，今生這令人窒息的卑微處境，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同樣沉重的屈辱感，在這具瘦小的身體里激烈碰撞、熔煉，最終淬煉出唯一一條清晰得刺眼的路——
這深宅大院容不下一個卑微的庶子？這錦繡牢籠只想把他釘死在塵埃里？
那就走出去！
用最堂堂正正、最無可指摘的方式，走出去！
科舉！唯有科舉！唯有那一條千軍萬馬爭渡的獨木橋，唯有在那金鑾殿上鰲頭獨占、六元及第的無上榮光，才能砸碎這無形的枷鎖！才能把這滿府踩在他頭頂?shù)馁F人們，都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
前世啃過的那些浩如煙海的典籍，做過的那些堆積如山的試卷，那些被考試機(jī)器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答題技巧和策略……這些曾經(jīng)讓他卷死在實驗室門口的東西，此刻卻成了這地獄開局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能點燃這無邊黑暗的火種！
一絲極冷、極銳利的笑意，終于無法遏制地，從緊抿的嘴角悄然滑過，快得無人察覺。
膝蓋下的石板依舊滾燙，蟬鳴依舊刺耳。但心底的驚濤駭浪已然平息，唯余一片冰冷的、燃燒著決絕火焰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