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一側，一座供官員商旅臨時休憩的涼亭旁，停著一輛并不十分起眼的青呢素帷馬車。車旁侍立著幾個衣著整潔、氣質沉靜的仆婦。車簾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張溫婉端莊、沉靜如水的側臉。她似乎正望著運河上往來的船只，目光沉靜而遼遠。
薛寶釵。
她竟在此地？是巧合？還是……有意？
官船緩緩靠岸，拋錨，搭上跳板。岸上等候的官員們紛紛迎了上來，寒暄道賀之聲不絕于耳。我一一應付著，目光卻始終留意著那輛青呢馬車。
果然，當迎接的喧囂稍稍平復，我正準備登上賈府派來的、裝飾華貴的馬車時，薛家的一個管事婆子快步走了過來，恭敬地遞上一張素雅的帖子。
“賈大人安好。我家姑娘說，聞大人奉旨回京，一路辛苦。恰巧途經此地，特備清茶一盞，聊表心意。不知大人可否賞光小憩片刻？”婆子言辭恭敬，姿態(tài)放得極低。
我抬眼望去，涼亭那邊，薛寶釵已下了馬車，正靜靜地站在亭前，目光平和地望過來，微微頷首致意。冬日的陽光落在她蜜合色的衣襟上，泛著柔和的光澤，鬢邊那支簡單的白玉簪子，更襯得人淡如菊。
“薛姑娘有心了?！蔽衣砸怀烈?，便對賈府來接的管事道，“你們且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
涼亭內，石桌上已擺好一套素凈的白瓷茶具，紅泥小爐上煮著水，發(fā)出輕微的咕嘟聲。茶香裊裊，驅散了冬日的寒氣。
薛寶釵親自執(zhí)壺，為我斟了一杯熱茶。動作嫻雅流暢，姿態(tài)端莊。
“賈大人此行，功在社稷，名動京師。寶釵于此，以茶代酒，為大人賀?！彼p手捧杯，遞至我面前，聲音清潤，帶著由衷的敬意。
“薛姑娘言重了?！蔽医舆^茶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分內之事，職責所在，不敢居功。倒是那本冊子，”我抬眼，目光直視著她沉靜的眸子，意有所指，“助益良多，環(huán)，在此謝過?！?我用了“環(huán)”這個自稱，而非官稱。
薛寶釵捧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長長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波瀾。再抬眼時，依舊是那副溫婉從容的模樣，唇角噙著一絲極淡的笑意：“大人客氣了。些許微末見識，若能對大人厘清積弊、安定地方稍有裨益，便是它的造化了。寶釵不過是為江南百姓，略盡綿薄?！?她避開了冊子的來源，只將其歸為“見識”和“綿薄”，回答得滴水不漏，卻也坦蕩。
亭外寒風凜冽，亭內茶香氤氳。我們相對而坐，談論著江南的風物人情，鹽務整頓后的民生變化，話題看似隨意，卻句句機鋒暗藏。她言談間展現出的見識、對世情的洞察，以及對朝廷動向的敏銳把握，遠超尋常閨閣女子。我則點到即止，既展現手段格局，亦不失分寸。
時間悄然流逝。當杯中茶水飲盡，亭外賈府的管事已顯露出幾分焦急之色。
“時候不早，不敢再耽擱大人行程?！毖氣O適時起身，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大人一路辛苦，回府還需好生休養(yǎng)?！?/p>
我也起身：“多謝姑娘清茶，解去一路風塵。告辭?！?/p>
“大人慢行?！彼⑽⑶?。
我轉身步出涼亭，走向賈府那輛華貴的馬車。登上車轅的一剎那，我似是不經意地回望了一眼。
薛寶釵依舊站在亭前，目送著這邊。冬日的陽光勾勒出她亭亭玉立的身影，端莊沉靜，如同畫中人。四目相接的瞬間，她并未閃避，只是唇邊那抹淡然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些許，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漾開了一圈極細微、卻無比清晰的漣漪。那眼神清澈依舊，卻少了幾分最初的審視與距離，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深沉的認可與……某種無聲的約定。
車簾放下，隔絕了視線。車輪滾動，駛向那座熟悉的、象征著無上榮耀卻也暗藏無數漩渦的榮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