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沉重而混亂的噩夢。
停尸房那冰冷的鐵柜,拉開時冒出的白氣,還有白布下那具面目全非、只能勉強辨認出李嘯輪廓的焦黑軀體……那畫面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也徹底擊垮了李叔李嬸最后的精神支柱。兩位老人一夜白頭,仿佛風中的殘燭,連基本的喪事流程都無力支撐。
所有的重擔,毫無意外地壓在了我肩上。
我成了那個跑斷腿的人。聯(lián)系殯儀館,挑選墓地,定制骨灰盒,安撫哭到幾度昏厥的曉晴,還要強打精神去應付那些聞訊而來、真假難辨的“債主”——他們拿著李嘯生前簽下的各種借條、欠條,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
“李嘯欠我們錢莊八十萬!人死債不能消!子債父償,天經(jīng)地義!”一個滿臉橫肉、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的男人,帶著兩個痞里痞氣的小弟,堵在李家門口,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還有我們這兒!三十五萬!白紙黑字!”另一個瘦高個晃著手里皺巴巴的借據(jù)。
李叔佝僂著背,嘴唇哆嗦著,渾濁的老眼里全是恐懼和茫然,一句話也說不出。李嬸則死死抱著哭得快要背過氣去的曉晴,瑟瑟發(fā)抖。
看著眼前這群豺狼,再看看身后這破碎的一家老弱婦孺,一股血氣直沖頭頂。李嘯啊李嘯,你他媽到底在外面捅了多大的窟窿!
“都給我閉嘴!”我猛地踏前一步,擋在李家門前,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厲,“人剛走,尸骨未寒!你們要債,沖我來!”
金鏈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我,嗤笑一聲:“你?你算哪根蔥?替他還?行??!八十萬!現(xiàn)在拿出來!少一分,今天這事兒沒完!”
“錢我現(xiàn)在沒有!”我直視著他兇狠的眼睛,毫不退縮,“給我時間!李嘯欠的債,我芮豪認!一分不會少你們的!但現(xiàn)在,誰敢動他家里人一根手指頭,老子跟他拼命!”
也許是那一刻我眼里的戾氣太重,也許是被“認債”的承諾暫時穩(wěn)住,金鏈子和瘦高個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撂下幾句狠話,罵罵咧咧地走了。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我才感覺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衫,握緊的拳頭里,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為了堵上這個巨大的窟窿,我拿出了自己公司賬上幾乎所有的流動資金,還不夠。又咬著牙,厚著臉皮,幾乎跑斷了腿,求遍了能求的朋友、親戚,甚至抵押了自己那套準備結婚用的婚房,才勉強湊齊了那筆足以壓垮普通家庭的巨款。
當最后一張欠條被撕毀,最后一個兇神惡煞的債主拿著錢離開時,我站在李家狹小的客廳里,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身體和精神都到了極限。
曉晴的孕期反應越來越厲害。孕吐,水腫,失眠,加上巨大的悲傷和打擊,她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窩深陷,臉色蒼白得像紙。每一次陪她去做產(chǎn)檢,聽著儀器里傳出的、那個小生命堅強有力的心跳聲,看著她撫摸肚子時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混合著悲傷、希望和無限依賴的眼神,我心頭那點剛冒出來的疲憊和苦澀,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芮豪哥,”一次產(chǎn)檢完,坐在醫(yī)院走廊冰涼的椅子上等結果時,她忽然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聲音虛弱得像羽毛,“要是沒有你……我和寶寶……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的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我的肩頭,溫熱而沉重。
我身體微微一僵,最終只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冰涼的手背,低聲道:“別多想,都會好的。” 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李嘯的影子像一個巨大的、無法擺脫的幽靈,橫亙在我們中間。
日子在沉重的悲傷和瑣碎的忙碌中艱難地滑過。我像個不停旋轉的陀螺,公司、李家、醫(yī)院,三點一線。處理李嘯留下的一地雞毛,安撫兩位心如死灰的老人,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情緒極度不穩(wěn)定的孕婦。
時間似乎有某種奇異的魔力,能磨平最尖銳的痛楚。曉晴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成了這個破碎家庭唯一的、微弱的光。李叔李嬸的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一些,目光開始更多地停留在兒媳隆起的肚子上,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絲渾濁的希望。
終于,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顧曉晴被推進了產(chǎn)房。產(chǎn)房外,我陪著李叔李嬸,聽著里面隱約傳來的曉晴壓抑的痛呼,心也跟著揪緊。李叔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我肉里,李嬸則閉著眼,嘴里念念有詞地祈禱著。
當那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穿透產(chǎn)房的門板傳來時,我們?nèi)硕济偷匾徽稹?/p>
“生了!生了!是個男孩!”護士抱著襁褓出來報喜。
李叔李嬸瞬間老淚縱橫,踉蹌著撲過去看孫子。我站在原地,看著襁褓里那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家伙,心里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新生命帶來的喜悅沖淡了悲傷,卻也帶來了更深的茫然和責任。
孩子取名“小志”,是李叔翻爛了字典取的,寓意“志存高遠”,寄托著老人對孫子全部的期望。這個名字,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時刻提醒著我,這個孩子,姓李。
曉晴坐月子期間,我跑得更勤了。燉湯,送營養(yǎng)品,幫著李嬸照顧孩子。小志很乖,吃飽了就睡,很少哭鬧??粗惶焯焓嬲梗兊冒装着峙?,粉嫩的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極了李嘯小時候的模樣。每次把他抱在懷里,感受著他小小的、溫熱的身體,一種奇異的、混雜著憐惜與責任感的暖流,就會悄然流淌過心田。
一天傍晚,我剛給小志換完尿布,小家伙在我懷里滿足地咂著嘴。曉晴靠在床頭,靜靜地看著我們。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給她蒼白的臉上鍍了一層暖金色。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小志細微的呼吸聲。
“芮豪哥,”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等小志滿百天了……我們……去把證領了吧?”
我的手猛地頓住,懷里的小志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曉晴……”我抬起頭,有些愕然地看著她。
她的目光沒有躲閃,直直地看著我,眼神里有依賴,有懇求,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我想給孩子一個家,一個完整的家。”她的聲音哽咽了,“我不能讓他……頂著‘沒爸爸’的名頭長大……芮豪哥,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可是……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還能依靠誰了……你……你愿意當小志的爸爸嗎?”
她的目光灼灼,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和深不見底的依賴:“孩子……不能沒有爸爸。芮豪哥,就當……就當是為了小志,行嗎?我求你……”淚水無聲地滑落,滾燙地砸在我手背上。
我低頭看著懷里熟睡的小志,那張酷似李嘯的小臉此刻安詳無比。李叔李嬸蒼老而充滿期盼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像兩座無形的大山??諝饽塘?,只剩下曉晴壓抑的啜泣聲和小志均勻的呼吸。那句“行嗎?”,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反復地磨。
最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好?!?/p>
一個字,千斤重。仿佛親手給自己套上了一副無形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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