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柚在會議室的白板上畫下最后一個句號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被秋風卷著掠過玻璃幕墻。她退后兩步，看著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流程圖——原本計劃一個月完成的集團供應鏈優(yōu)化方案，被她硬生生壓縮到二十天收尾。從原材料采購的溯源系統(tǒng)，到倉儲物流的智能調(diào)度，再到終端銷售的數(shù)據(jù)反饋，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標注著紅色的優(yōu)化節(jié)點，旁邊附著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的成本節(jié)省率。
“云大小姐，這版方案……法務部和財務部都過了，說是挑不出任何漏洞?！标愱柋е晦募哌M來，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敬佩。這二十天里，云柚幾乎是以辦公室為家，咖啡杯換了無數(shù)個，連帶著整個項目組都被她逼出了超負荷的效率。
云柚拿起濕巾擦了擦手上的馬克筆痕跡，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把最終版發(fā)郵件給各分公司負責人，下周一開始試運行。另外，幫我訂一下‘福境’餐廳的VIP包廂，明晚七點?！?/p>
陳陽疑惑了兩秒：“福境？那家只對 Vip會員開放的私房菜？您要招待重要客戶嗎？”
“不是客戶?！痹畦值闹讣庠谧烂嫔陷p輕敲了敲，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是私人宴請?！?/p>
陳陽識趣地沒多問，轉(zhuǎn)身出去安排。會議室里只剩下云柚一人，她走到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拿出手機翻到云想依的對話框。上次從看守所接回云雪后，兩人只在老宅碰過兩次面，云想依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樣子，話不多，卻會在她晚歸時，讓劉媽留一盞玄關(guān)的燈。
她編輯信息：“小姑，關(guān)于歐洲市場的奢侈品電商運營，我整理了一份未來三年的規(guī)劃，有些細節(jié)想當面請教。明晚七點，福境餐廳，不知您是否有空？”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云柚緊張的手都在發(fā)抖。她知道這理由拙劣——商業(yè)規(guī)劃大可在公司會議室談，沒必要特意選在云境這種私密性極強的高端餐廳。但她需要一個借口，一個能讓兩人擺脫“上下級”“姑侄”這些身份束縛，單純相處的借口。
信息回復得比想象中快：“可以?！?/p>
只有兩個字，卻讓云柚懸著的心落了地。她對著玻璃窗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試圖擺出從容的笑容，卻發(fā)現(xiàn)臉頰有些僵硬。這二十天里，她能在談判桌上和淡馬錫的高管據(jù)理力爭，能在董事會上用數(shù)據(jù)說服一群固執(zhí)的元老，可一想到要和云想依單獨吃飯，竟會緊張得像個第一次約會的小姑娘。
福境餐廳藏在老城區(qū)的一條巷弄里，黑檀木大門上沒有任何招牌，只掛著兩盞仿古的宮燈。侍者核對過預約信息后，引著兩人穿過種滿蘭草的天井，走進二樓的包廂。
包廂里沒有華麗的裝飾，只在墻上掛著幾幅水墨山水畫，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檀香。紅木餐桌擦得锃亮，中間擺著一個青瓷瓶，插著兩支含苞的白梅。
“這里的主廚師從宮廷菜傳人，擅長做融合菜?！痹畦置撓峦馓走f給侍者，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之前和LVMH的人在這里吃過一次，覺得味道不錯。”
云想依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上穿的是一件手工定制的羊毛衫，袖口挽起一點，露出纖細的手腕。她點了點頭，目光落在窗外的巷景上，沒接話。
侍者送上菜單，云柚翻開時，指尖微頓——菜單上沒有菜名，只有按季節(jié)劃分的食材清單。她抬頭看向云想依：“小姑想吃點什么？他們家的佛跳墻用的是二十年的陳釀花雕，還有低溫慢煮的和牛，配著松露醬……”
“都可以。”云想依的視線從窗外收回，落在她臉上，“你點吧，我不挑?！?/p>
云柚心里輕輕嘆了口氣。她早該想到的，云想依對飲食向來沒什么偏好，在老宅吃飯時，也總是別人夾什么就吃什么，從不會主動說想吃什么。她憑著記憶點了幾道菜，特意加了一道冰糖燉雪梨——上次聽劉媽說，云想依這幾天有些咳嗽。
侍者退出去后，包廂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檀香在空氣中緩緩流動，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是敲在云柚的心上。她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從歐洲市場的奢侈品消費趨勢，到東南亞基建項目的環(huán)保標準，甚至連最近看的一本商業(yè)雜志上的觀點都想好了，可真到了面對面的時候，那些話卻像被堵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新加坡的項目，談得順利？”還是云想依先開了口，為這尷尬的氣氛找話題。
云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接話：“還算順利。淡馬錫那邊最終同意了50%對50%的股權(quán)結(jié)構(gòu)，不過他們要求派財務總監(jiān)進駐合資公司。我沒同意，改成了雙方共同組建審計委員會，每季度出一次財務報告，這樣既保證了透明度，又不會讓他們插手日常運營?！?/p>
她說到這里，忽然意識到自己又在聊工作，趕緊打住，試圖轉(zhuǎn)個輕松的話題：“……那邊的海南雞飯味道不錯，用的是三個月的文昌雞，肉質(zhì)特別嫩。下次有機會的話，可以一起去嘗嘗。”
說完她就后悔了——這話聽起來像是在邀約，太過刻意。
云想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青瓷茶杯襯得她的手指愈發(fā)白皙?！班?，”她應了一聲，依舊沒多話。
第一道菜上來了，是冰鎮(zhèn)素鮑配青蘋果泥。云柚用公筷夾了一塊放在云想依碟子里：“嘗嘗這個，主廚說用的是山東的杏鮑菇，泡發(fā)了整整七天，口感和真的鮑肉差不多?！?/p>
云想依嘗了一口，點了點頭：“味道不錯?！?/p>
又是這樣。沒有多余的評價，沒有延伸的話題，就像在完成一個必要的社交禮儀。云柚拿起筷子，卻覺得有些食不知味。她想起上輩子，兩人幾乎沒什么私下接觸。云想依總是很忙，要么在自己的畫廊里待著，要么就去世界各地看展，偶爾回老宅，也只是和父母聊幾句就走。她那時總覺得，這個“小姑”性子太冷，不好親近。
可現(xiàn)在她知道，云想依的冷只是一層殼。就像上次她胃疼，云想依嘴上說讓傭人做，轉(zhuǎn)頭卻親自熬了紅豆湯；就像這次她要請吃飯，明明可以找借口推脫，卻還是準時赴約。
“小姑，你畫廊最近還好嗎？”云柚努力找著話題，“上次聽王姨說，你收了一幅傅抱石的畫？”
“嗯，上個月在拍賣會上拍的?！痹葡胍澜K于多說了幾個字，“畫的是《秋山圖》，筆力很勁?！?/p>
“傅抱石的山水確實厲害，尤其是皴法，看著亂，其實藏著章法。”云柚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心里有點雀躍，“我小時候?qū)W過一點國畫，不過畫得不好，總把山石畫成饅頭?！?/p>
她以為云想依會接一句“可以看看”，或者“有空的話可以教你”，可對方只是“嗯”了一聲，然后就沒了下文。
包廂里又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電車叮當聲。云柚看著云想依低垂的眼睫，忽然覺得有些挫敗。她能在談判桌上精準地捕捉對手的微表情，能從一份合同的字里行間找出隱藏的陷阱，可面對云想依，她卻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完全猜不透對方在想什么。
“歐洲的冬天很冷吧？”云想依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云柚遲鈍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在問自己出差的事：“挺冷的，法蘭克福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不過博世集團的總部大樓暖氣很足，談判的時候穿一件西裝外套就夠了?！彼D了頓，補充道，“就是時差有點難倒，有時候凌晨三點就醒了，只能起來看文件?！?/p>
她說這些的時候，云想依一直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她看不懂的情緒。既不是同情，也不是關(guān)切，更像是在認真地打量一件熟悉又陌生的東西。
“下次出差，帶點助眠的藥?！痹葡胍勒f，語氣依舊淡淡的，“不要總喝咖啡，傷胃?！?/p>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云柚的心湖，漾開一圈圈漣漪。她抬起頭，正好對上云想依的視線。那雙眼睛很亮，像盛著深夜的星光，里面似乎藏著很多話，卻都被她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
“知道了。”云柚的聲音有些發(fā)緊，趕緊低下頭去喝湯。佛跳墻的湯汁醇厚，帶著黃酒的香氣，可她卻沒嘗出什么味道，只覺得臉頰有些發(fā)燙。
接下來的時間，云柚又說了些出差時的趣事——在巴黎遇到街頭藝人拉小提琴，在新加坡的夜市吃到超辣的沙爹，在迪拜的沙漠里看星星。她盡量說得生動有趣，像是在講給朋友聽，而云想依始終是那個耐心的聽眾，偶爾會在她說到有趣的地方時，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快得像錯覺。
這頓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菜一道道上，又一道道撤下，大部分時間都是云柚在說，云想依在聽。說不上愉快，甚至有些尷尬，可云柚心里卻沒有絲毫失望，反而有種奇異的平靜。
至少，她們坐在一起吃了頓飯。至少，云想依聽她說了那么多話。
結(jié)賬的時候，云柚掏出會員卡，卻被云想依攔住了?！拔襾??！彼f著，拿出自己的卡遞給侍者，“說好是你請教我，不是讓你請客?！?/p>
云柚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下次我請你。”
“好?！痹葡胍缿煤芨纱?。
走出餐廳時，巷弄里的宮燈已經(jīng)亮起，暖黃的光映在青石板路上，拉出兩道長長的影子。晚風帶著涼意，吹起云柚的頭發(fā)，她下意識地攏了攏外套。
“冷嗎？”云想依問。
“有點?！?/p>
云想依脫下自己的羊絨披肩，披在她肩上。披肩還帶著對方的體溫，淡淡的女士香水味縈繞在鼻尖，讓云柚甚至變得有些不好意思。
“謝謝小姑?！?/p>
“不用。”云想依的視線落在巷口，“我開車了，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讓司機在外面等著?！痹畦终f，其實她根本沒讓司機來——她原本想和云想依多走一會兒。
兩人站在巷口，一時無話。云柚看著云想依的側(cè)臉，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天真了。感情的升溫哪有那么容易，尤其是對云想依這樣外冷內(nèi)熱的人，急功近利只會適得其反。
“那我先走了?！痹葡胍勒f。
“好?！痹畦贮c點頭，“路上小心?！?/p>
云想依轉(zhuǎn)身走向停在巷口的車，拉開車門時，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你說的那個奢侈品電商規(guī)劃，明天可以發(fā)我一份?！?/p>
云柚拉開車門的手頓了頓，隨即明白過來——她是在給下次見面找借口。一股暖意從心底涌上來，她用力點了點頭：“好，我明天一早就發(fā)！”
車子駛遠了，云柚站在原地，裹緊了身上的披肩。好聞的女士香水氣息似乎鉆進了骨子里，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她抬頭看向夜空，月亮躲在云層后面，只露出一點朦朧的光暈。
這頓飯確實吃得尷尬，她們聊的大多是無關(guān)痛癢的工作，甚至沒什么眼神交匯?？稍畦种?，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云想依會記得她胃不好，會主動提出看她的規(guī)劃，會把帶著體溫的披肩披在她肩上……這些細微的舉動，比千言萬語更有力量。
她不是在孤軍奮戰(zhàn)。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云想依發(fā)來的信息：“披肩不用還，你披著吧?！?/p>
云柚看著屏幕，笑了起來。她回了個“好”，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巷外。晚風吹起她的頭發(fā)，帶著秋夜的涼意，可她心里卻暖融融的。
增進感情急不得，就像熬湯，需要慢慢煨，細細燉。她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至于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那些藏在沉默里的心意，總有一天，會像這秋夜里的月光，沖破云層，照亮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