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月,春意才剛在柳梢頭怯生生地探出點新綠,鎮(zhèn)國公府后宅的廚房里,卻已蒸騰起一片悶熱甜膩的白霧。巨大的籠屜在灶上嘶嘶作響,水汽氤氳彌漫,幾乎模糊了窗欞。幾個粗使婆子汗流浹背地搬運著沉重的柴火,新來的小丫頭笨手笨腳地擦拭著油膩的案臺,空氣里浮動著米面、油脂和柴火煙氣的混合味道,熏得人有些昏昏沉沉。
在這片喧囂與汗水的背景里,阿月的身影如同一株安靜的青竹。她垂著頭,烏黑的發(fā)髻簡單挽在腦后,幾縷汗?jié)竦乃榘l(fā)貼在白皙的頸側(cè)。身上的靛藍色粗布衣裙洗得發(fā)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細膩的腕子。她面前的案板上,鋪著一層均勻的、雪白的面粉,像初冬新降的薄雪。她的雙手正深陷在一大團柔軟濕潤的面團里,手指靈巧而有力,揉、按、推、疊,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韻律的專注。
面團在她手下馴服地變化著形態(tài),發(fā)出輕微的、令人安心的“噗噗”聲。她的側(cè)影專注而溫順,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靜的陰影,鼻尖因為灶火的溫度沁出細密的汗珠,嘴唇微微抿著,唇角天然帶著一點柔和的弧度。廚房里所有的嘈雜,似乎都被她周身那股沉靜的氣場隔絕在外,只余下她揉面的聲音,單調(diào),卻奇異地撫平了周遭的浮躁。
忽然,廚房那扇厚重的木門被“哐當”一聲大力撞開,撞在墻壁上又彈回,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一股帶著早春涼意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灶膛里的火苗一陣亂晃。
“人呢?本世子快餓死了!今天有什么新鮮玩意兒?”
一個極其清亮又帶著十足不耐煩的少年嗓音刺破了廚房的忙碌。婆子們和小丫頭們像被按了暫停鍵,動作瞬間僵住,隨即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計,齊刷刷地躬身行禮,頭垂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出。
“見過世子爺?!?/p>
來人正是鎮(zhèn)國公府的小世子,蕭硯。他穿著簇新的寶藍色云紋錦袍,腰間束著玉帶,蹬著鹿皮小靴,一身華貴逼人。墨黑的長發(fā)用金冠束起,襯得一張臉更是俊美得近乎張揚,眉眼飛揚,鼻梁挺直,薄唇習(xí)慣性地帶著點玩世不恭的弧度。只是此刻,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滿了明顯的不耐煩和挑剔,目光在煙霧繚繞的廚房里肆意掃視,如同巡視自己領(lǐng)地的豹子,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倨傲。
他的出現(xiàn),像一塊巨石投入了原本還算平靜的水潭。廚房里瞬間落針可聞,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籠屜里蒸汽的嘶鳴。婆子們緊張得手都在抖,小丫頭更是嚇得臉都白了。
蕭硯的目光掠過那些低垂的頭顱,最終,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定在了角落那個揉面的身影上。那點不耐煩奇跡般地淡去了幾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悶熱廚房烘托出的奇異光亮。
他抬腳,靴底敲擊著不甚干凈的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徑直朝著阿月走去。所過之處,仆婦們?nèi)绯彼銦o聲地向兩邊分開,為他讓出一條通路。
“喂,啞巴?!彼T诎⒃掳赴迩皟刹竭h的地方,抱著手臂,下巴微抬,語氣是慣常的頤指氣使,“今天又搗鼓什么好吃的了?聞著味兒倒是不錯?!彼宋亲樱抗鈪s一瞬不瞬地落在阿月低垂的側(cè)臉上,落在她鼻尖那粒將墜未墜的汗珠上。
阿月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根本沒聽見那聲“啞巴”和那近在咫尺的、帶著壓迫感的存在。她只是更專注地揉著面前的面團,指尖用力,指節(jié)微微泛白。額角的汗珠沿著柔和的側(cè)臉線條滑下,滴落在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蕭硯也不惱,反而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消遣。他踱著步子,繞著阿月和她面前的案板,慢悠悠地轉(zhuǎn)了小半圈,靴子故意踩得地面噠噠響。他微微傾身,湊近那團被揉捏得光滑柔韌的面團,又嗅了嗅,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嗯……是桂花?還是豆沙?你這啞巴,花樣倒不少?!?/p>
他離得實在太近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著上好熏香和陽光氣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入阿月被面粉和油煙氣息包圍的嗅覺里。阿月揉面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只是垂得更低的眼睫下,那片陰影似乎更深了些,耳根處悄然浮起一抹極淡、極淺的紅暈,迅速被蒸騰的熱氣和低垂的發(fā)絲遮掩過去。
廚房里的其他人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頭垂得更低了,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己不存在。誰都知道這位小世子是京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行事隨心所欲,喜怒無常。他對這個新來的啞女似乎格外“青睞”,但這種“青睞”是福是禍,誰也說不準。
“嘖,沒意思?!笔挸幎⒅⒃驴戳税肷?,見她始終不抬頭,也不回應(yīng),那股子無聊勁又上來了。他撇撇嘴,站直身體,目光百無聊賴地在廚房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個蓋著濕布的竹筐上。他踢了踢腳邊一個空著的矮凳,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然后大喇喇地坐了下來,兩條長腿隨意地伸開,正好擋在阿月側(cè)前方的過道上。
“本世子就在這兒等著。阿月,”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舌尖卷過這兩個字,帶著點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親昵,“什么時候那桂花糕蒸好了,頭一個拿來給我嘗嘗。要是敢讓本世子等太久……”他拖長了尾音,威脅意味十足,但那雙看向阿月的眼睛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孩子氣的期待。
“聽見沒?啞巴!”他又加重了語氣,像是非要得到一點回應(yīng)才甘心。
阿月依舊沒有抬頭,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只是將揉好的面團放在案板上,用干凈的濕布仔細蓋好,然后轉(zhuǎn)身,默默地去清洗沾滿面粉的雙手。水流嘩嘩,她纖細的手指在清水中搓洗,動作不疾不徐,仿佛剛才的一切喧鬧都未曾發(fā)生。
蕭硯看著她的背影,那點期待漸漸被一種莫名的煩躁取代。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又踹了一腳旁邊的矮凳,發(fā)出更大的噪音。
籠屜里的蒸汽依舊在嘶嘶作響,白霧彌漫。廚房里的時間,在這位世子爺無形的威壓和那個啞女無聲的沉默中,緩慢而粘稠地流淌著。婆子們小心翼翼地重新開始干活,動作放得極輕,生怕再觸怒了那尊小神。
阿月洗凈了手,擦干。她走到灶臺邊,掀開其中一個冒著大量蒸汽的籠屜蓋子。一股更加濃郁、滾燙的甜香猛地爆發(fā)出來,瞬間壓過了廚房里所有的氣味。那香氣里帶著新米蒸熟的暖糯,更裹挾著清甜馥郁的桂花芬芳,絲絲縷縷,霸道地鉆入每個人的鼻腔,勾起最原始的食欲。
籠屜里,整齊地排列著十幾塊剛剛蒸好的桂花米糕。熱氣騰騰,瑩白如玉,糕體蓬松柔軟,點綴著星星點點金燦燦的桂花蜜釀,像撒了一片細碎的陽光。那米糕蒸得恰到好處,邊緣微微透明,隨著熱氣的升騰,糕體還在極其輕微地顫動著,仿佛有生命一般。
阿月取過旁邊早已準備好的青花瓷碟,用特制的竹夾子,小心翼翼地從最邊緣夾起兩塊米糕。動作輕柔,生怕碰壞了那完美的形態(tài)。米糕被穩(wěn)妥地放在碟中,白汽裊裊,襯著青色的瓷碟,越發(fā)顯得晶瑩誘人。
蕭硯的目光瞬間被牢牢吸住。他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喉結(jié)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那香氣,那賣相,無聲地撩撥著他被無聊和煩躁占據(jù)的感官。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然而,阿月端著那碟冒著熱氣的米糕,并沒有走向他。她微微低著頭,端著碟子,腳步輕而穩(wěn),徑直朝著廚房門口走去。她的目標,是那個站在門口陰影里、已經(jīng)等候了片刻、身著體面綢緞裙衫、顯然是負責(zé)傳話的大丫鬟。
那丫鬟是夫人房里得臉的,正等著取這碟剛出鍋、品相最好的桂花糕去前廳,預(yù)備著招待即將來訪的幾位身份尊貴的夫人小姐。
阿月走到那大丫鬟面前,停下腳步,雙手將青花瓷碟穩(wěn)穩(wěn)奉上。她的頭依然低垂著,姿態(tài)恭敬而無聲。
大丫鬟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正要接過。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一道寶藍色的身影猛地從矮凳上彈起,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蕭硯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動作快得驚人。他幾步就跨到了阿月和大丫鬟之間,手臂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力,狠狠一揚!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響徹整個廚房,震得人心頭一跳。
那只精美的青花瓷碟被狠狠地摜在地上,摔得粉碎!碟子里那兩塊還冒著誘人熱氣的、完美無瑕的桂花米糕,也隨著飛濺的瓷片滾落在地,沾滿了灰黑的塵土和油膩的污漬。方才還晶瑩誘人的糕點,瞬間變得狼藉不堪,香氣似乎也被這粗暴的毀滅瞬間沖散了大半。
廚房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那大丫鬟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臉上血色褪盡,寫滿了驚愕和恐懼。婆子們和小丫頭們更是嚇得渾身發(fā)抖,頭埋得更深,恨不得縮進地縫里去。
阿月猛地抬起頭,這是她第一次在蕭硯面前完全抬起頭。那雙總是低垂著的、溫順沉靜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地上那攤刺目的狼藉。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發(fā)出什么聲音,但最終,只有一種無聲的震驚和痛惜從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來。她看著地上自己精心制作的點心,像是看著被生生踐踏的心血,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蕭硯卻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他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居高臨下地睨著地上那攤污穢,漂亮的臉上帶著一種刻薄的、近乎殘忍的譏誚,聲音又冷又響,清晰地砸在每個人耳膜上:
“臟手做出來的東西,也配往貴人跟前送?也不怕污了各位夫人小姐的口!”他刻意加重了“臟手”兩個字,目光卻意有所指地、冰冷地掃過阿月蒼白的面頰和那雙因常年勞作而顯得不那么白皙、但絕對干凈的手。
那大丫鬟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驚又怒,卻礙于蕭硯的身份,一個字也不敢反駁,只能咬著嘴唇,屈了屈膝,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是奴婢的錯,奴婢這就去回稟夫人……”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轉(zhuǎn)身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蕭硯看也沒看那狼狽離開的丫鬟,他的視線重新落回阿月臉上,緊緊盯著她那雙此刻盛滿了震驚、痛惜和一絲倔強水光的眼睛。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那瞬間升騰起的霧氣,看到了她微微顫抖的嘴唇。這讓他心頭那股莫名的邪火,像是被這無聲的委屈澆上了一勺滾油,燒得更旺,也更亂了。
他煩躁地“嘖”了一聲,猛地一甩袖子,像是要甩掉什么不潔的東西,也像是要甩掉自己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他再沒看阿月一眼,更沒看滿地的狼藉,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廚房,寶藍色的袍角在門檻處卷起一陣冷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