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只剩下瓷片碎裂的殘骸、沾滿污垢的米糕,和一室死寂的壓抑。灶膛里的火還在燒著,蒸汽還在嘶嘶作響,但先前那股暖融融的甜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和冰冷。
阿月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她看著地上那兩塊沾滿污漬的米糕,像是看著被遺棄的珍寶。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極其小心地、避開了那些尖銳的瓷片碎屑,輕輕拂去米糕表面沾染的最明顯的灰塵。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惋惜。
一滴溫熱的液體,無聲地滴落下來,砸在冰冷油膩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圓點。接著,又是一滴。她飛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將那點水光用力擦去,然后默默拿起角落的笤帚和簸箕,開始清理地上的碎片和污物。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動作依舊平穩(wěn),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睛,紅得厲害。
夜色如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鎮(zhèn)國公府。白日里的喧囂與鬧劇早已沉寂,偌大的府邸陷入一片深沉的安寧。巡夜的家丁提著燈籠,遠遠走過抄手游廊,昏黃的光暈在青石板上移動,腳步聲漸漸遠去,更襯得花園深處寂靜無聲。
阿月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假山石徑的陰影里。她剛從漿洗房回來,指尖還帶著皂角和清水的微涼氣息。白日里廚房的鬧劇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口,讓她輾轉(zhuǎn)難眠。她需要一個地方,一個遠離所有視線的地方,讓緊繃的心弦稍微松一松。后花園深處那片少有人至的竹林角落,是她偶爾能找到片刻安寧的去處。
繞過一座嶙峋的太湖石假山,再穿過一叢茂密的芭蕉,那方小小的、被幾株翠竹和亂石圍攏起來的角落就在眼前。月光吝嗇地透過竹葉縫隙灑下幾點碎銀,勉強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然而,就在阿月即將踏入那片陰影的瞬間,她的腳步猛地頓住了,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她看見了。
就在那方小小的空地上,在幾塊亂石投下的更濃重的黑暗里,蜷縮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蕭硯。
他不再是白日里那個錦衣華服、驕縱跋扈的小世子。此刻的他,只穿著一身素色的寢衣,外面胡亂披著一件薄薄的錦袍,衣襟大敞著,露出少年人略顯單薄的胸膛。他背對著阿月來的方向,整個人縮成一團,像是要把自己藏進那團黑暗里。
更讓阿月心頭劇震的,是他面前地上攤開的一方皺巴巴的帕子。帕子上,赫然是那兩塊白日里被他親手打落在地、沾滿了泥土污垢的桂花米糕!一塊已經(jīng)殘缺了一角,另一塊還算完整,只是沾滿了灰塵草屑,早已冰涼僵硬,哪里還有半分誘人的模樣。
蕭硯正用他那雙平日里只會用來舞刀弄槍、或是挑剔地點著珍饈美味的手指,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剝?nèi)ツ菈K還算完整米糕上沾著的草屑和浮土。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專注的虔誠,仿佛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寶。
然后,他拈起那塊剝?nèi)ジm、卻依舊顯得骯臟冰冷的米糕,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塞進了嘴里。
“唔!”一聲壓抑的、極其短促的悶哼立刻從他喉嚨里擠出。
阿月幾乎能想象到那冰冷堅硬、混合著塵土味道的點心塞入口腔的瞬間,是何等糟糕的滋味。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阻止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
蕭硯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那糟糕的口感。他用力地咀嚼著,腮幫子鼓起,眉頭緊緊擰在一起,額角甚至因為用力而繃起了青筋。吞咽的動作顯得異常艱難,那冰冷的塊狀物似乎卡在了喉嚨里。他猛地低下頭,整個身體都因為劇烈的吞咽而弓起,肩膀不受控制地聳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倒氣聲。
他顯然被噎住了,被那冰冷的、粗糙的、他口中白日里還鄙夷為“臟手做出來”的點心噎得面色發(fā)白。但他竟死死咬著牙,梗著脖子,硬是不肯將那難以下咽的東西吐出來,只是徒勞地、痛苦地倒著氣,試圖把它強行壓下去。
月光慘淡,勾勒出他因痛苦和窒息而扭曲的側臉輪廓,汗水順著鬢角滑下,在微光中留下濕漉漉的痕跡。那身影蜷縮在冰冷的黑暗里,狼狽不堪,固執(zhí)得近乎可笑,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孩子氣的委屈和倔強。
阿月站在芭蕉葉巨大的陰影下,渾身僵硬。白日里被他刻薄言語刺痛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此刻看著他這副狼狽又固執(zhí)的模樣,心口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攥住了,又酸又澀,翻攪得難受。那些委屈、憤怒、不解,此刻全都化成了另一種更洶涌的情緒,瞬間沖垮了她的堤防。
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迅速模糊了視線。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只是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踩到了一片干枯的落葉。
“咔嚓?!?/p>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在寂靜的夜里卻如同驚雷。
蕭硯猛地轉(zhuǎn)頭!
那雙因為窒息而布滿血絲、還帶著水汽的桃花眼,在看清陰影里站著的人是誰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震驚、錯愕、狼狽、還有一絲被撞破最不堪秘密的暴怒,瞬間點燃了他的眼底,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轟”地燃燒起來。
“誰?!”他的聲音因為剛才的窒息而嘶啞破裂,帶著一種困獸般的兇狠和戒備。
阿月被他那兇狠的目光釘在原地,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想退后,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局面。然而,目光觸及他嘴角殘留的糕屑和那因為強行吞咽而痛苦漲紅的臉,以及他眼中那尚未褪去的、被噎住的生理性淚水,一股沖動壓過了恐懼。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逼回更多涌上的淚水,深吸一口氣,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向前又走了一步,徹底從芭蕉葉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暴露在微弱的月光下。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擦去臉上的淚痕,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然后,她沒有再看蕭硯那雙燃燒著復雜情緒的眼睛,而是飛快地轉(zhuǎn)身,跑向幾步之外那方小小的、從假山石縫里滲出的活水洼。
阿月蹲下身,撩起裙角掖好,雙手并攏成碗狀,探入那冰涼清澈的積水中。她舀起滿滿一捧清水,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快,水從指縫間漏掉了不少。她顧不上這些,快步走回蕭硯面前。
蕭硯依舊保持著那個蜷縮的姿態(tài),像一頭被逼到絕境、齜著牙的小獸,眼神兇狠地瞪著她,胸膛因為剛才的窒息和此刻的憤怒劇烈起伏著,嘴角還沾著糕屑,那模樣既狼狽又危險。
阿月停在他一步之外。她微微彎下腰,將那雙盛著清水的、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穩(wěn)穩(wěn)地遞到他面前。清澈的泉水在她微微顫抖的掌心里晃動,映著慘淡的月光,也映著她那雙依舊泛紅、卻帶著不容置疑堅持的眼睛。她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無聲地催促著。
那捧水,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澄澈。
蕭硯兇狠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捧水,又猛地抬起,死死鎖住阿月的眼睛。兩人在寂靜的黑暗中對峙著,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少年世子眼中翻涌著被撞破隱秘的羞惱、被“低賤”侍女目睹狼狽的憤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那捧清水和那雙堅持的眼睛所刺中的無措。
時間仿佛凝滯。只有夜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終于,那緊繃的弦似乎到了極限。蕭硯眼底的暴戾和掙扎劇烈地翻騰了一下,猛地化為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兇狠。他像是被那捧水燙到,又像是被阿月眼中那抹無聲的堅持徹底激怒。他不再看她,而是像一頭被徹底惹毛的幼獸,帶著一股蠻橫的、不管不顧的勁頭,猛地伸出手——
卻不是去接那捧水。
他的目標,是阿月遞水的手腕!
滾燙的、帶著薄繭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間鉗住了阿月纖細的手腕!
“嘩啦——!”
那捧小心翼翼護著的清水,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瞬間傾覆,冰涼的水流潑灑在兩人的手上、衣襟上,也濺濕了地面。
阿月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墒挸幍氖窒耔F鉗般牢牢箍著她,力道大得讓她腕骨生疼。她被迫抬起頭,撞進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燒得通紅,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激烈情緒,憤怒、羞惱、還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探究,像要燒穿她的靈魂。
“你……”蕭硯的聲音因為剛才的窒息和此刻的激動而異常沙啞,他死死盯著阿月,目光像是淬了火的刀子,從她泛紅的眼眶,滑落到她沾了水珠的唇瓣,最后,帶著一種近乎暴戾的專注,猛地定在了她被他緊緊攥住的手腕上。
那截纖細的腕子,因為他的大力緊握而顯得更加脆弱。在腕骨上方一點,靠近脈搏的地方,透過被水打濕的薄薄衣料,隱約可見一小片淡青色的印記。形狀并不規(guī)則,邊緣柔和,像一片被水洇開的、小小的、朦朧的柳葉。
蕭硯的目光像是被那點淡青牢牢吸住了。
鉗住阿月手腕的力道,在看清那胎記的瞬間,詭異地松了幾分。那燃燒的暴怒和兇狠仿佛被什么東西驟然打斷,卡在了半空。他眼中的赤紅并未褪去,卻像是被投入了一顆奇異的石子,攪亂了原本洶涌的漩渦,顯出一瞬間的空白和……怔忡?
他下意識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不再是兇狠的鉗制,而是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遲疑和小心翼翼。他冰涼的指尖,帶著薄繭,輕輕觸碰到了阿月手腕內(nèi)側那片微涼柔軟的皮膚,準確地覆蓋在那片淡青色的胎記上。
粗糙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奇異的專注,開始在那片小小的、柔和的印記上緩緩摩挲。動作很輕,很慢,像是在描摹一件失而復得的瓷器上最細微的紋路,又像是在確認某種虛無縹緲的、只存在于記憶深處的觸感。
一下,又一下。
那微涼的、帶著薄繭的觸感,如同細小的電流,從被摩挲的皮膚瞬間竄遍阿月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她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只能感覺到自己手腕上的脈搏,在那滾燙指尖的按壓下,瘋狂地、不受控制地跳動,撞擊著他指腹的薄繭,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是要沖破皮膚。
夜風穿過竹林,帶著涼意拂過兩人被水濺濕的衣襟。水珠沿著阿月的指尖滴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細微的“嗒”的一聲。
蕭硯似乎被這細微的聲響驚動。摩挲的指尖頓住了。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眼。
那雙燃燒著復雜火焰的眸子,此刻直直地撞進了阿月驚惶失措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太多太沉,阿月看不懂,只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的目光鎖著她,像是獵人鎖定了無處可逃的獵物。
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不再是剛才的嘶吼或沙啞,而是壓得極低,沉沉的,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近乎宣告的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阿月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以后,本世子的點心……”他的目光掃過地上那攤早已冰冷僵硬的糕餅碎屑,又落回阿月臉上,帶著一種奇異而偏執(zhí)的專注,“只準你做。”
阿月的心跳,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徹底停滯了一拍。
暑氣蒸騰,蟬鳴撕扯著燥熱的空氣,書房厚重的雕花木窗緊閉,依舊擋不住外面洶涌的熱浪。沉悶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筆墨和舊書卷特有的干燥氣味。
鎮(zhèn)國公府的書房,此刻氣壓低得如同暴雨將至。紫檀木大書案后,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的太傅趙大人端坐著,臉上慣常的溫和早已被一層鐵青的寒霜取代。他手中握著一卷攤開的《春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書頁被他捏得微微發(fā)皺。
書案前,蕭硯垂手而立。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錦緞常服被汗水浸濕了后背,勾勒出少年人略顯單薄的肩胛輪廓。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有些凌亂地垂落,遮住了小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有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和那緊繃的下頜線,泄露出他此刻極度不佳的心情和一絲壓抑的桀驁。
“蕭硯!”太傅的聲音并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冷硬,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砸在沉悶的空氣里,“‘不學禮,無以立’!圣人之言,在你眼中竟如同兒戲?昨日南安郡王府的賞花宴,何等場合?你竟敢……竟敢當眾把郡王世子推進了荷花池!你可知那是御賜的池子?你可知南安郡王氣得當場拂袖而去?你可知國公爺回府后……”
太傅越說越氣,胸口劇烈起伏,手中的書卷“啪”地一聲重重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紫毫筆都跟著跳了一下。
“頑劣!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太傅的斥責一句重過一句,帶著痛心疾首的失望,“鎮(zhèn)國公府世代忠良,滿門清譽,豈能容你如此敗壞?今日若不嚴加管教,他日必成國之禍患!”
書房里靜得可怕,只有太傅粗重的喘息聲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蟬鳴。蕭硯依舊低著頭,垂在身側的雙手卻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太傅的每一句斥責都像鞭子抽在他臉上,帶著灼人的羞恥和憤怒,可偏偏字字句句都戳中要害,讓他無從辯駁。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訓斥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太傅似乎罵得累了,頹然地揮了揮手,聲音里透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力:“罷了,罷了!朽木不可雕也!你……你且在這里,將《禮記·曲禮上》給我抄十遍!不抄完,不準踏出書房一步!好好想想,何為‘君子慎獨’!”
沉重的書房門在太傅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刺眼的陽光和喧囂的蟬鳴,卻也將蕭硯獨自留在了這片更加沉悶壓抑的囚籠里。
書房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一直緊繃的脊背瞬間垮塌下來,他猛地抬起頭,臉上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恭順隱忍?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燃燒著屈辱的怒火,像兩簇幽暗的鬼火。他煩躁地一腳踹翻了書案旁的紅木花幾,花幾上的青瓷花瓶應聲而倒,“嘩啦”一聲摔得粉碎,清水和著幾支半枯的荷花淌了一地。
“老匹夫!”他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嘶啞,帶著被壓抑到極致的狂躁。他像一頭困獸,在書房里焦躁地踱步,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沿著額角滑下,滴落在昂貴的月白錦袍上,洇開深色的斑點。被罰抄書的屈辱,被當眾斥責的羞憤,還有那種無處發(fā)泄的憋悶感,幾乎要將他撕裂。
就在這時,書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推開了一道極窄的縫隙。
沒有聲音,只有一縷帶著外面暑氣的風悄悄溜了進來。
蕭硯煩躁的腳步猛地頓住,銳利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門口。他此刻就像一座瀕臨噴發(fā)的火山,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成為點燃引信的火星。他倒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敢在這個時候來觸他的霉頭!
門口的身影卻似乎被他的目光嚇住,那道縫隙停滯了一下,沒有擴大,也沒有合攏。
蕭硯心中的邪火“騰”地一下燒得更旺。他幾步?jīng)_到門邊,帶著一股戾氣,猛地一把拉開了沉重的門扉!
門外站著的,是阿月。
她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開門和蕭硯身上那股駭人的戾氣驚到了,纖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端著托盤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垂著頭,烏黑的發(fā)髻一絲不亂,露出白皙纖細的后頸。靛藍色的粗布衣裙洗得發(fā)白,在這華貴的書房門前顯得格格不入。
蕭硯滿腔的怒火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猛地窒了一下。那股狂躁的戾氣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他異常難受。他下意識地想吼一句“滾開”,但目光觸及她手中端著的那個青花瓷碗時,那即將沖口而出的惡言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青花瓷碗里,盛著大半碗剔透的冰沙。晶瑩的碎冰堆疊著,上面澆淋著濃稠的、深紫紅色的湯汁,幾顆飽滿去核的酸梅沉浮其間,絲絲縷縷白色的涼氣正從碗口裊裊升起,在這悶熱如蒸籠的書房里,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夢幻的、沁人心脾的酸甜涼意。
是冰鎮(zhèn)酸梅湯。
那冰涼的氣息仿佛帶著實質(zhì)的觸感,瞬間撲到了蕭硯被怒火燒得滾燙的臉上。他暴躁的神經(jīng)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冰涼氣息輕輕撫過,微微一顫。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感,被這酸甜的誘惑瞬間放大。
阿月始終低垂著頭,不敢看他。她端著托盤的手很穩(wěn),只是指尖的用力透露出她的緊張。她微微側身,將托盤連同那碗冰鎮(zhèn)酸梅湯,輕輕地、無聲地放在了書房門口廊下的朱漆欄桿上。動作輕柔,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仿佛生怕驚擾了里面那頭隨時會暴怒的獅子。
放好碗,她立刻后退一步,垂手而立,依舊保持著恭敬而沉默的姿態(tài),仿佛在等待下一步的指示,又仿佛隨時準備離開。
蕭硯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碗冒著絲絲寒氣的酸梅湯上。那冰涼酸甜的氣息,像一只無形的手,一點點撫平了他胸中翻騰的怒火和燥熱。喉嚨里的干渴感越發(fā)強烈,幾乎要灼穿他的喉嚨。
他沉默著。書房里外,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惱人的蟬鳴依舊不知疲倦地嘶叫著。
幾息之后,蕭硯猛地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絲殘留的煩躁,卻不再有方才的戾氣。他一把端起那碗冰鎮(zhèn)酸梅湯,碗壁的冰涼透過指尖瞬間傳遞過來,讓他滾燙的皮膚舒服得幾乎要喟嘆出聲。
他甚至沒有再看阿月一眼,端著碗,轉(zhuǎn)身大步走回書房。沉重的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景。
廊下,只剩下阿月一個人。她依舊保持著垂首的姿勢,直到那聲關門巨響徹底消散在空氣里,她才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垮下一點,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書房門,清澈的眸子里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像是擔憂,又像是別的什么。隨即,她再次低下頭,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沿著來時的路,消失在庭院濃密的樹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