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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掌中寶 6007 23676 字 2025-08-18 00: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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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幅攤開的北境布防圖上,一個歪歪扭扭的黑色小圈,在燈燭下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

日子在一種微妙而緊繃的氣氛中滑過。北境布防圖的謎團(tuán)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蕭硯心頭,他對阿月的態(tài)度也悄然發(fā)生了改變。他依舊會去廚房,卻不再只是慵懶地倚著門框挑剔,目光里多了幾分探究和審視。他會“無意”地將一些兵書戰(zhàn)策遺落在阿月可能經(jīng)過的角落,然后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反應(yīng)??上?,阿月總是低眉順眼,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對那些書卷視若無睹,仿佛那個深夜在布防圖上畫圈的舉動,真的只是他焦慮過度產(chǎn)生的幻覺。

直到秋意漸濃,國公爺蕭震山親自點了蕭硯隨他前往京郊大營歷練。臨行前夜,蕭硯在書房整理行裝。窗外月色清冷,映著庭院里開始泛黃的樹葉。他拿起父親剛賜下的一柄精鋼匕首,手指拂過冰冷的刃口,心緒卻飄忽不定。

“觀墨!”他揚(yáng)聲喚道。

小廝立刻推門進(jìn)來:“世子爺?”

“去,讓廚房備些耐放的干糧點心,明早出發(fā)時帶著?!彼D了頓,目光落在書案上攤開的一本《尉繚子》,狀似隨意地補(bǔ)充了一句,“就……讓阿月做吧。上次那個芝麻糖餅……尚可?!?/p>

“是,小的這就去傳話?!庇^墨應(yīng)聲退下。

蕭硯拿起匕首,在指間翻轉(zhuǎn),寒光流瀉。他并非真的想吃點心,只是……軍營苦寒枯燥,帶點她做的東西,或許……能解一絲煩悶?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卻又無法抑制。

深夜,廚房的燈火早已熄滅。阿月獨自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借著灶膛里殘余的、明明滅滅的炭火微光,手里拿著一塊干凈的濕布,一遍遍擦拭著蕭硯白日里隨手丟在廚房案板上的那柄精鋼匕首。

匕首的鞘是上好的鯊魚皮,柄纏著烏金絲,刃口在幽暗的光線下閃著森寒的光。她擦得很慢,很仔細(xì),指尖拂過每一道冰冷的紋路,仿佛那不是一件兇器,而是一件易碎的珍寶。火光跳躍著,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兩片小小的、不安顫動的陰影。

明日,他就要去軍營了。那地方……聽說很苦,也很危險。

她擦干凈匕首,小心地將其收回同樣擦拭干凈的皮鞘中。然后,她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面缸旁,舀出細(xì)白的面粉。和面,揉捏,醒發(fā)……每一個步驟都做得一絲不茍。她要做芝麻糖餅,他隨口提過的。

寂靜的深夜里,只有面團(tuán)在她手下發(fā)出的輕微“噗噗”聲。她將醒好的面團(tuán)搟開,均勻地撒上碾碎的黑芝麻和細(xì)細(xì)的紅糖,再仔細(xì)地卷起、壓扁、搟成薄餅……動作嫻熟而專注。當(dāng)?shù)谝粡埍★灡毁N在尚有余溫的灶膛內(nèi)壁上時,濃郁的麥香混合著芝麻和焦糖的甜香,瞬間彌漫開來,驅(qū)散了深秋的寒意。

她守著灶膛,小心地翻動著餅子,看著它們一點點變得金黃酥脆?;鸸庥臣t了她半邊臉頰,也映亮了她眼中深藏的、無法言說的擔(dān)憂。

不知過了多久,廚房門口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

阿月驚得手一抖,差點將翻餅的鐵鉗掉進(jìn)灶膛。她猛地回頭,只見蕭硯不知何時斜倚在門框上,身上披著一件墨色的外袍,長發(fā)未束,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在幽暗的光線下,那張俊美的臉少了幾分白日的張揚(yáng),多了幾分沉靜的慵懶。他正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深邃,不知已看了多久。

阿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慌忙站起身,垂下手,鐵鉗還握在手里,指尖冰涼。

蕭硯的目光掠過她沾著面粉的手指,掠過灶膛里滋滋作響、香氣四溢的金黃糖餅,最后落在她微微慌亂、被火光映紅的臉上。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腳走了進(jìn)來,靴子踩在廚房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他走到灶膛前,停下腳步。離得很近,阿月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著夜露的微涼。

“給我?!彼斐鍪?,掌心向上,朝著阿月手里的鐵鉗。

阿月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將鐵鉗遞了過去,指尖微微發(fā)顫。

蕭硯接過鐵鉗,動作有些生疏,卻帶著一種認(rèn)真的笨拙。他學(xué)著阿月剛才的樣子,小心地將灶膛里那張烤得恰到好處的糖餅夾了出來。滾燙的餅子被放在旁邊的粗陶盤里,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

他放下鐵鉗,也不怕燙,直接用手撕下還冒著熱氣的一小塊糖餅。焦脆的外皮碎裂,露出里面柔軟香甜、裹著融化紅糖和芝麻的內(nèi)瓤。他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濃郁的麥香、焦糖的甜潤、芝麻的醇香瞬間在舌尖炸開,混合著滾燙的溫度,一路熨帖到心底。軍營的枯燥和未知帶來的那點煩悶,似乎真的被這簡單卻溫暖的味道驅(qū)散了不少。

他慢慢地咀嚼著,咽下。然后,目光再次落回阿月臉上?;鸸庠谒宄旱捻永锾S,映出他清晰的影子,也映出那來不及掩飾的、深切的擔(dān)憂。

蕭硯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忽然覺得,那個布防圖上的黑圈,那些無法解開的謎團(tuán),在這一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餅,而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點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意,拂開了沾在阿月臉頰上的一點面粉屑。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她溫?zé)岬钠つw。

阿月渾身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停滯了。臉頰上被他指尖拂過的地方,像是有火星濺落,瞬間燎原,燒得整張臉都滾燙起來。她猛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要承受不住那洶涌而來的羞赧和慌亂。

蕭硯看著眼前這顆幾乎要埋進(jìn)胸口的、烏黑的發(fā)頂,看著她紅透的耳尖,心底某個角落像是被羽毛輕輕搔過,涌起一種陌生而奇異的柔軟。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寂靜的廚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溫和:

“餅不錯?!彼D了頓,目光掃過那柄被他隨意丟在案板上、此刻卻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靜靜躺在皮鞘里的匕首,補(bǔ)充道,“匕首……也擦得亮?!?/p>

他拿起盤子里那張完整的、尚有余溫的芝麻糖餅,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走到門邊,他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話語,消散在帶著食物暖香的夜風(fēng)里:

“等我回來?!?/p>

門被輕輕帶上。廚房里,只剩下阿月一個人,和灶膛里漸漸熄滅的炭火余燼。她依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許久,才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剛才被他拂過的臉頰。那里,依舊滾燙。

軍營的日子如同淬火的鋼鐵,將蕭硯身上最后一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浮華徹底打磨掉。朔風(fēng)如刀,割在臉上生疼,沉重的甲胄壓得肩膀酸麻,粗糙的伙食更是讓他無比想念阿月手下那些精巧的點心。每日天不亮就被號角催起,操練、巡營、演練陣法,汗水浸透里衣又被寒風(fēng)吹干,反復(fù)折磨著皮膚。夜間睡在冰冷堅硬的大通鋪上,鼻端充斥著汗臭、皮革和鐵銹混合的粗糲氣息,耳邊是震天響的鼾聲。他曾無數(shù)次在深夜被凍醒或硌醒,望著帳篷頂模糊的陰影,煩躁得只想把一切都掀翻。

然而,父親蕭震山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始終如芒在背。每一次他想發(fā)作,每一次他想偷懶,總能撞上父親冰冷審視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和期許,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也逼得他不得不咬牙挺住。

身體的苦熬還能忍受,最磨人的是精神上的枯燥和束縛。軍營里等級森嚴(yán),規(guī)矩大過天,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他不再是鎮(zhèn)國公府那個可以無法無天的小世子,在這里,他只是蕭震山的兒子,一個需要證明自己的新兵。沒有呼朋引伴,沒有縱馬游獵,沒有肆意妄為。每天面對的,除了操練就是枯燥的軍務(wù)文書,連說句俏皮話都找不到合適的人。

煩悶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越收越緊。只有在偶爾的間隙,他才會摸出貼身藏著的那塊早已變硬的芝麻糖餅,掰下一小塊,慢慢地咀嚼。那熟悉又遙遠(yuǎn)的甜香在粗糲的軍營生活中顯得如此珍貴,總能勾起廚房里溫暖的光影和那個沉默的身影。這成了他在這片單調(diào)鐵灰色中唯一的一點念想和慰藉。

一天傍晚,操練結(jié)束。蕭硯拖著疲憊的身體,正想回營帳休息,卻被父親的一名親兵叫?。骸笆挸?,國公爺讓你去他帳中一趟?!?/p>

蕭硯心中咯噔一下,以為是白日的演練哪里出了紕漏又要挨訓(xùn)。他沉著臉,跟著親兵走向中軍大帳。

掀開厚重的氈簾,一股暖意混合著墨香和皮革的氣息撲面而來。帳內(nèi)燭火通明,蕭震山正坐在主位的案幾后,低頭看著一份文書,眉頭緊鎖。案幾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攤著一張巨大的北境輿圖,正是蕭硯書房里的那一張。

“父親。”蕭硯抱拳行禮,聲音帶著操練后的沙啞。

蕭震山頭也沒抬,只指了指案幾對面:“坐?!?/p>

蕭硯依言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那張熟悉的輿圖,心臟猛地一跳。他立刻看到了“一線天”峽谷的位置——那里,原本歪歪扭扭的黑色小圈旁邊,多了幾行遒勁的朱批!顯然,父親已經(jīng)注意到了!

“看看這個?!笔捳鹕綄⑹种械囊环菝軋笸频绞挸幟媲?,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蕭硯拿起密報,快速瀏覽。越看,他的臉色越是凝重。密報是潛伏在北狄的細(xì)作剛剛傳回的,證實了他和阿月(或者說那個黑圈)的擔(dān)憂并非空穴來風(fēng)!北狄狼主帳下最狡猾的軍師慕容拓,果然已經(jīng)盯上了“一線天”峽谷!而且,密報中還提到一個關(guān)鍵信息——慕容拓正在秘密尋找一種極為擅長探察地質(zhì)的“穿山匠”,目標(biāo)直指峽谷中段!

冷汗瞬間浸濕了蕭硯的后背。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父親。

蕭震山銳利的目光迎上他的視線,那目光深沉如海,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澳阒?,在輿圖上畫的這個圈……”他粗糙的手指點了點那個黑色圓圈的位置,“是何用意?”

蕭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該怎么解釋?說是府里一個啞女侍女隨手畫的?這簡直荒謬!父親會信嗎?會不會以為他在胡鬧?甚至……會不會牽連到阿月?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般壓在他的肩頭。他喉嚨發(fā)干,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腦中飛快地權(quán)衡著。最終,對危險的直覺和對父親信任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氣,迎上父親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有力:

“回父親,是兒子……兒子研讀兵書輿圖時,偶然想起曾在一本古舊的北境地理志殘卷上,看到過關(guān)于‘一線天’中段巖壁因地下水侵蝕形成巨大空洞的記載。位置……似乎就在此處。當(dāng)時覺得事關(guān)重大,便隨手做了標(biāo)記,想著等父親回來再稟報詳查?!彼荛_了阿月,將發(fā)現(xiàn)歸功于自己。這個謊言讓他心頭沉重,卻又別無選擇。

蕭震山靜靜地聽著,銳利的目光審視著兒子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表情變化。帳內(nèi)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許久,蕭震山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贊許:“嗯。此事,你做得很好?!彼闷鹬旃P,在輿圖上那個黑圈旁重重地畫了一個醒目的紅圈,“若非你提醒得及時,待敵寇動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已加派精干人手,攜火藥與工匠,秘密前往那處加固巖壁,并設(shè)下埋伏。”

蕭硯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一股巨大的后怕和慶幸涌上心頭,幾乎讓他虛脫。他強(qiáng)撐著,恭敬道:“父親英明。”

蕭震山擺了擺手,目光重新落回輿圖上,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好了,此事你已知曉。記住,軍營不是國公府,收起你那些懶散性子!明日隨前鋒營入山拉練,不得有誤!”

“是!兒子告退!”蕭硯抱拳行禮,退出了大帳。

掀開氈簾,深秋凜冽的寒風(fēng)猛地灌入,吹得他一個激靈。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卻讓他有種劫后余生的暢快感。他抬頭望向京城的方向,夜幕低垂,星辰寥落。阿月……那個歪歪扭扭的黑圈,還有此刻懷中那塊硬邦邦的糖餅……他用力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心底翻涌的情緒復(fù)雜難辨,有感激,有慶幸,有后怕,還有一絲無法言說的沉重。那個沉默的啞女,她身上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為何她……

“蕭硯!發(fā)什么愣!巡夜了!”同袍的吆喝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收斂心神,將所有的疑惑和翻涌的情緒暫時壓下,大步走向營地深處沉沉的夜色里。軍營的號角聲在寒風(fēng)中嗚咽,如同某種沉重的預(yù)言。


更新時間:2025-08-18 00:0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