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內(nèi)，沒有一絲喜氣。
紅燭高燒，卻只映得滿室空曠冷寂。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
蓋頭早已被粗暴地掀開，扔在冰冷的地上。
蘇瓷垂著眼，安靜地坐在鋪著大紅鴛鴦錦被的床邊。
像個精致的人偶。
謝凜靠坐在對面的紫檀木圈椅里。
他身上的喜袍還未換下，襯得臉色愈發(fā)慘白如鬼。
剛才靈堂里那陣撕心裂肺的咳喘似乎耗盡了他的力氣。
此刻，他只是閉著眼，胸膛微微起伏。
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絕。
只有蘇瓷知道。
剛才遞到他唇邊那杯摻了“離魂引”的毒酒，被他以袖掩唇的瞬間，巧妙地潑灑在了袖口的暗繡云紋里。
一滴未進。
這個“病弱”世子，警惕得像只假寐的狼。
“咳……”謝凜又低咳了一聲，聲音沙啞破碎，“委屈你了?！?/p>
他緩緩睜開眼。
那雙眸子，褪去了咳喘帶來的水汽，在燭光下，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
目光看似虛弱，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落在蘇瓷身上。
在她臉上逡巡。
最終，定格在她低垂交疊的手腕上。
那里，嫁衣的寬袖嚴實實地遮蓋著。
“今日……嚇著你了吧？”他問，語氣溫和，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
蘇瓷抬起眼。
眸子里瞬間盈滿了恰到好處的驚惶與順從，還有一絲新嫁娘的羞澀。
她輕輕搖頭，聲音細弱蚊蚋：“能侍奉世子，是妾身的福分?！?/p>
她站起身，走到桌邊。
那里放著一個溫著的藥吊子。
苦澀的藥味正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
“藥……該涼了?！彼崧暤溃闷鹨慌缘乃匕准毚赏?，小心翼翼地傾倒出漆黑的藥汁。
動作溫婉，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討好。
藥汁在碗中晃動。
映著跳躍的燭火，也映著她低垂的眉眼。
無人看見。
在她傾倒藥汁的瞬間，一枚比米粒還小的蠟丸，從她袖口無聲滑落。
悄無聲息地沒入滾燙的藥液里。
瞬間融化。
無色無味。
“世子，該用藥了?！碧K瓷端著藥碗，走到謝凜面前。
微微屈膝，奉上。
姿態(tài)恭敬柔順。
謝凜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
又緩緩移向她端著藥碗的手。
纖細，白皙。
那截可能藏著秘密的手腕，被衣袖遮得嚴嚴實實。
他伸出手。
指尖冰涼，帶著病氣的蒼白。
在接過藥碗時，有意無意地，輕輕擦過蘇瓷的指尖。
蘇瓷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隨即恢復如常。
謝凜端起碗。
濃黑的藥汁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
他沒有立刻喝。
只是看著碗中自己的倒影，像是出神。
“這藥……”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苦得很。”
“良藥苦口，世子用了藥，身子才能好起來。”蘇瓷溫聲勸慰，眼神里全是真誠的關(guān)切。
謝凜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又引發(fā)一陣低咳。
他不再猶豫。
仰頭，將碗中漆黑的藥汁一飲而盡。
喉結(jié)滾動。
苦澀的味道讓他微微蹙眉。
蘇瓷適時遞上一方干凈的素帕。
謝凜接過，拭了拭唇角。
那帕子上，沾了一絲極淡的藥漬。
也沾上了他指尖殘留的、一絲若有似無的冷冽氣息。
“你……懂藥理？”他忽然問，目光重新鎖住蘇瓷。
蘇瓷心頭一跳，面上卻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茫然和卑微：“妾身……只是略通些煎藥侍奉的粗淺活計。家中曾開過小藥鋪，耳濡目染罷了?！?/p>
“是嗎？”謝凜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他將用過的帕子隨手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夜深了，安置吧?！?/p>
他說完，疲憊地閉上眼，似乎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蘇瓷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
她走到床邊，開始整理鋪陳。
動作輕柔，帶著新婦的拘謹。
眼角余光，卻一直留意著椅中的人。
謝凜靠在椅背上，呼吸漸漸變得綿長。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
仿佛真的睡著了。
蘇瓷等了片刻。
直到確認他的呼吸徹底平穩(wěn)下來。
她才無聲地走到門邊。
輕輕拉開一道縫隙。
對著外面守夜的、一個木訥的粗使婆子低聲道：“世子爺歇下了，你也去耳房歇著吧，這里有我?！?/p>
婆子巴不得偷懶，含糊應(yīng)了一聲，腳步聲便遠去了。
門被重新合上。
落栓。
輕微的“咔噠”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蘇瓷臉上的溫順、羞怯、茫然，所有屬于“沖喜新娘”的表情，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如同戴上了一張完美的面具，此刻終于卸下。
她看也沒再看椅中似乎沉睡的男人一眼。
徑直走到房間最內(nèi)側(cè)。
那里靠墻立著一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架。
上面擺滿了書籍。
大多蒙著灰塵。
她伸出食指，在書架側(cè)面一個不起眼的雕花雀替上，輕輕叩擊了三下。
一長，兩短。
聲音沉悶。
接著，她指尖用力，在那雀替上看似隨意地一按，一旋。
“咔……”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轉(zhuǎn)動聲響起。
書架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半尺。
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縫隙。
一股陰冷、陳腐、混雜著奇異草藥和……尸臭的味道，撲面而來。
蘇瓷側(cè)身閃入。
書架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
嚴絲合縫。
仿佛從未開啟過。
密室內(nèi)。
空間狹小，沒有窗戶。
墻壁上嵌著幾顆發(fā)出慘綠色幽光的夜明珠。
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鬼域。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到刺鼻的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
最顯眼的，是密室中央一張巨大的石臺。
石臺上，并非什么珍寶。
而是……
一具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尸體！
尸體被白布覆蓋著，但裸露出的手臂和腳踝處，皮膚呈現(xiàn)出詭異的青黑色，布滿尸斑。
腐敗的氣味正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
而在尸體周圍，石臺上刻滿了復雜詭異的凹槽。
凹槽里，流淌著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
像是……凝固的血。
一些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黑色蟲卵，正漂浮在粘稠的血漿里，緩緩蠕動。
石臺旁邊，散落著幾本殘破不堪、紙張泛黃脆裂的古籍。
蘇瓷走到石臺邊。
臉上沒有任何面對尸體應(yīng)有的恐懼或不適。
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她拿起一本最殘破的古籍。
封面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
紙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拿起手邊一個特制的、鑲嵌著細小銀針和鑷子的工具。
屏住呼吸，開始極其精細地修復一頁幾乎碎裂成蛛網(wǎng)狀的紙張。
動作輕柔，穩(wěn)定。
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微弱的慘綠光芒下。
她專注的側(cè)臉，透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美。
也透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
時間在寂靜和腐臭中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
那頁碎裂的古籍，終于被她用一種半透明的、帶著奇異粘性的特殊藥膏，小心翼翼地拼合固定起來。
紙張上，顯露出一些模糊的圖案和殘缺的文字。
隱約像是一塊兵符。
猛虎的形狀。
但缺了一角。
蘇瓷的目光，落在那個殘缺的虎符圖案上。
又緩緩移向石臺凹槽里那些在尸血中緩緩蠕動的黑色蟲卵。
她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幽光。
她放下修復好的古籍。
拿起旁邊一張早已寫好的藥方。
上面字跡娟秀，是一張極其對癥的安神養(yǎng)心方子。
真正的藥方。
她看著這張方子。
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然后。
她抬起手。
“嗤啦——”
毫不猶豫地。
將這張能救謝凜的藥方，撕得粉碎！
潔白的紙屑，如同殘破的蝶翼，紛紛揚揚地灑落。
落向石臺上那粘稠的、漂浮著黑色蟲卵的暗紅尸血。
蘇瓷伸出纖細的手指。
拈起幾片飄落的碎紙屑。
輕輕放入那粘稠的血槽中。
她的聲音很輕。
在死寂的密室里，卻如同毒蛇的嘶鳴。
帶著一種殘忍的溫柔。
“吃吧……”
她看著那些細小的黑色蟲卵貪婪地吸附上沾了藥方碎屑的尸血，開始瘋狂地蠕動、膨脹。
“這可是……”
“你們世子爺?shù)摹?/p>
“真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