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頭頂，工地上的號子聲歇了，最后一點飯菜的熱氣也散在粗瓷碗里。
男人們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垛上打盹，呼嚕聲此起彼伏，混著遠處風吹過玉米葉的沙沙聲，倒也自成一片安穩(wěn)。
沈一念端著空碗往河邊走，洗涮的水聲驚動了趴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蜻蜓，撲棱棱飛遠了。
她甩甩手上的水珠，轉身回了自己搭的簡易窩棚——幾根木棍支起油布，勉強能遮個陰涼。
從帆布包里掏出那塊剛從鎮(zhèn)上扯的白布時，她指尖頓了頓。
上周明明扯了兩塊，一塊月白做襯衣，一塊玄黑打算給顧景琛裁條褲子，怎么翻來翻去，包里就剩這塊月白了？
哦，想起來了。那天從供銷社出來，顧景琛幫她拎東西，把她的布包放到竹筐里，玄黑那塊八成落他那兒了。
沈一念捏著布料邊角笑了笑，也好，先把這月白的給他做件短褂，等送過去時再把黑布拿回來。
上輩子在紡織廠待過，后來日子緊巴，針線活倒是練得爐火純青。
她找出別在腰上的剪刀，借著油布棚透進來的光，三兩下就把布料裁出個大概輪廓。
針腳在指尖翻飛，白生生的線穿過布面，很快就顯出個利落的小立領。
“嘖嘖，這針腳比裁縫鋪的還勻凈?！?/p>
一個聲音突然從棚外鉆進來，嚇了沈一念一跳，針扎在指腹上，冒出個小紅點。
她抬頭瞪過去，孔旭東正倚著棚柱，一臉不懷好意的笑，眼睛直勾勾盯著她手里的半成品。
“小念，我就說你心里是有我的吧？”孔旭東往前湊了兩步，語氣帶著幾分得意。
“不然費這勁做新衣服，還裁得這么合身——我就喜歡這利落的款式。”
沈一念把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出門的時候沒照照鏡子？”
孔旭東一愣，下意識抬手往臉上抹了兩把，沾了點工地上的黃土也沒在意，還傻乎乎地問：“咋了？早上洗臉沒洗干凈？沾著灰了？”
“灰倒不多。”沈一念放下衣服，拿起剪刀慢悠悠地剪掉線頭，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楚。
“我是說，你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到底長什么樣，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別整天揣著點自作多情的心思到處晃，不嫌丟人？”
這話像塊冰疙瘩，結結實實砸在孔旭東臉上。
他臉上的笑僵住了，耳朵尖“騰”地紅起來，從耳根一路蔓延到脖子。
周圍打盹的人被吵醒了幾個，迷迷糊糊地往這邊看，孔旭東的臉更掛不住了，張了張嘴想反駁，卻被沈一念那雙眼瞪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滾遠點，別在這兒擋著光?！鄙蛞荒畹拖骂^繼續(xù)縫衣服，針腳比剛才更密了些，像是把那點不快全扎進了布里。
孔旭東悻悻地往后退了兩步，嘴里嚷嚷著：“行，沈一念，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別明天又死皮賴臉的再來找我，哼！”然后扭頭就走了。
風吹過棚子，帶起油布邊角啪嗒響，沈一念低頭看了眼手里的月白短褂，看著不遠處在樹邊小憩的顧景琛，他還穿著那件洗的發(fā)白的襯衫，襯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結實的腰，可比剛才自作多情的那貨順眼多了。
她抿嘴笑了笑，指尖的針又動起來，這次的針腳，似乎比剛才更溫柔了些。
日頭墜到西山頭，最后一絲灼人的熱氣還黏在脊梁上。
沈一念拎著磨破邊的帆布包，和幾個知青并肩往知青所走，腳底下的土路被曬得滾燙，踩上去咯吱響。
“可算收工了，今天這挖河泥的活，腰都快斷了?！?/p>
同來的男知青王磊揉著后腰嘆氣，話音剛落，就聽見村西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
“救命?。≌l來救救我的孫子！”
李嬸子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頭發(fā)亂得像團草，懷里緊緊抱著個孩子。
沈一念定睛一看，是她家小壯，平日里虎頭虎腦的娃，此刻小臉憋得發(fā)紫，四肢一陣陣抽搐，眼睛翻著白，看著就讓人揪心。
周圍的人都慌了神，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卻沒一個敢上前。
沈一念的心臟猛地一縮——這場景，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她記得清清楚楚，上輩子小壯就是這樣，發(fā)著高燒抽搐不止，等送到衛(wèi)生院時已經耽誤了時辰，最后燒壞了腦子，成了那個總坐在村口傻笑的守村人。
衛(wèi)生院的老大夫后來惋惜地說，那種時候，先掐人中穩(wěn)住孩子是最關鍵的。
“李嬸，讓我來！”沈一念撥開人群沖過去，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她小心地從李嬸子懷里接過孩子，小家伙渾身滾燙，抽搐得越來越厲害。
“快！去衛(wèi)生院！”沈一念抱著孩子轉身就跑，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找準小壯鼻下的人中，用盡全力按下去。
力道透過指尖傳來，她能感覺到孩子緊繃的身體在懷里顫抖，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一下下疼得厲害。
周圍的呼喊聲、腳步聲都模糊了，她眼里只剩下懷里這團小小的、滾燙的身子。
掐著人中的手指酸麻了，她也不敢松勁，只一個勁地往前沖，土路硌得腳底生疼也顧不上。
大概過了一分鐘，懷里的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像道驚雷劈開了沈一念緊繃的神經。
她腳步一頓，低頭看，小壯的臉漸漸褪去紫紺，呼吸也平順了些。
“太好了……”沈一念吸了口氣，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身上冰涼一片，眼淚差點跟著掉下來。這輩子，一定要讓小壯好好的。
“我來！”
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顧景琛大步流星地跑過來，額角還掛著汗珠，顯然是剛從工地趕過來。
他沒多問，小心翼翼地從沈一念懷里接過孩子，穩(wěn)穩(wěn)托在臂彎里，轉身就往衛(wèi)生院的方向疾跑。
他步子大，跑得又穩(wěn)又快，懷里的小壯被顛得哼唧兩聲，哭聲卻更響亮了些。
沈一念腿一軟，差點站不住，扶著旁邊的老槐樹喘了好一會兒，才踉踉蹌蹌地跟上去。
夕陽把顧景琛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懷里的孩子哭聲越來越清晰，沈一念望著那道背影，心里默默念著：一定沒事的，小壯會健康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