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滿倉有很多話想跟兒子說,但囁嚅半天,還是只說了一句:“我的兒長大了?!?/p>
狗娃子抿著嘴說道:“你和媽走了之后,我一個人在屋頭,夜飯都沒得吃,晚上天一黑了,我就怕得很,這么大個屋,只有我一個人,我連上廁所都不敢去。我想喝水,但是我又不會燒水,我又口干,又餓,我都不曉得我該咋個辦,我只有在屋頭哭。”
狗娃子的話,讓陳滿倉一雙渾濁的眼睛里聚滿了淚水,大顆大顆的往地上掉。
“我對不起你……兒啊……老漢對不起你?!标悵M倉早就后悔了,要是他當年不貪圖大哥留下的房子和錢,也不會是如今的樣子。做錯事的是他,受罪的是他的孩子。
“晚上我一直哭,想你,想我媽,我都不曉得咋個伯媽就死了,咋個你們就遭派出所的拉起走了。后頭大姐二姐來了,她們給了我一碗紅苕稀飯吃,把我抱到伯爹屋頭去。大姐一直把我養(yǎng)到十歲,伯爹屋頭實在住不下,我才回老房子,只是在老房子住,吃飯還是大姐二姐煮起一起吃。大姐還供我讀書,把初小念完了,我不是個讀書的料,考不起高小,才回來種地?!惫吠拮踊叵肫鹜?,他忍不住抬起頭,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盯著他爸,“爸,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大姐二姐,對不起伯爹伯媽?!?/p>
陳滿倉粗糲的雙手捂住臉,淚水沿著手掌的縫隙掉落在地上——他娃說的對,他確實對不起大哥大嫂,對不起兩個侄女。
要不是他當年起了貪念,大嫂就不會死,兩個侄女就不會成為沒爹沒媽的孤兒。大嫂因他們夫妻而死,侄女卻在他們走后幫他撫養(yǎng)狗娃子,還供狗娃子讀書……他這個當二爸的,有啥子臉面去見兩個侄女!他有啥子臉面當這個二爸!
“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們。我……哎!我真不是個東西!”陳滿倉狠狠地甩了自己兩個耳光。
他跟大哥兩個是同胞兄弟,從前國家不太平的時候,爹媽都沒了,他們兩兄弟扶持著置業(yè)成家,大哥從沒有一處虧待他這個兄弟。大哥尸骨未寒,他卻要搶大哥留下來的財產(chǎn),還害死了嫂子。他當年怎么就鬼迷心竅成這樣了!
“爸,你這回回來,就不要再去想那些歪門邪道了。我能做活路,我養(yǎng)得活你?!惫吠拮诱f道。
陳滿倉從地上站起來,在他的那袋子蛇皮口袋里掏出一包東西,遞給他。
“這個,是我在農(nóng)場勞改的時候撿的菌子,曬干了的。這個菌子煮起很香的。我……我沒臉見她們兩個。你幫我給你大姐。我曉得她要結(jié)婚了,但是我這個當二爸的沒出息,沒得啥子好東西給她。只有這包干菌子還算拿得出手?!标悵M倉甕聲甕氣地說道。
他是去勞改的,飯都吃不飽,更別說身上有什么錢了。這一包干菌子都是他和他老婆一起攢下來的,惦記著狗娃子,撿菌子的時候都想著,回去了一定要打兩個雞蛋,給他們的狗娃子煮一鍋湯,叫狗娃子的眼睛都吃得瞇起來。
“大姐二姐不一定會要?!惫吠拮诱f道。
“她們不要,是她們的事,可這也是我的心意。你大姐是個好妹兒,要不是為了養(yǎng)你兩個,她不至于現(xiàn)在才結(jié)婚。我不能不記她的恩?!标悵M倉說道,“從前我不是個東西,我也不想到兩個妹兒能原諒我。從前我對不起大哥大嫂,大哥走了,本來我這個當二爸的就該替他照顧兩個侄女,結(jié)果我……哎,我和你媽走了,你兩個姐姐還幫我們養(yǎng)你,供你讀書。我要是不記這個恩,我跟那個畜生還有啥子區(qū)別呢?”
他頓了頓,又說:“狗娃子,你也要記到你兩個姐姐的好,不是她們把你養(yǎng)到,你都不曉得成個啥子樣子?!?/p>
“我曉得。你從此改了就好?!惫吠拮铀闪艘豢跉?,把那包干菌子接過去。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那到底是他爸,只要他爸回來不搞事了,他就給他爸養(yǎng)老,要是他爸回來還要搞事,可就不能怪他不孝順了。
他爸媽走得那么早,他全靠大姐二姐養(yǎng)大,生恩要報,養(yǎng)恩難道就能忘記嗎?
“你放心,從此我都改了?!标悵M倉吸著鼻子說道。
他拿的那包干菌子說是一包,但狗娃子掂了掂,怎么也有一斤半重,這還是曬干了的重量,不知道是采了多少菌子才曬了那么多。要是以前的他爸,別說拿了,就是一點也不會叫大姐二姐曉得,生怕別個吃了他們家的東西。但這次,他爸一點都沒留,全給了出去。
“現(xiàn)在有點晚了,明天我去給大姐。”狗娃子說道,“老漢兒,我燒了熱水,你洗一下就睡了嘛。一路走回來還是多累的。明天早上你睡你的,我來煮早飯?!?/p>
“好,要得?!标悵M倉這樣答應(yīng)著,洗漱后卻遲遲睡不著。
他蓋著太陽曬過的,有一股香味的被子,躺在家里的床上,隔著窗子,他還能看見院子里狗娃子搭的雞棚里,兩只母雞坐在窩里閉上眼睛睡覺。院子里還種了一塊地,一列的西紅柿開的黃花,一列辣椒開的白花,還有一列種的小白菜水靈靈的在風(fēng)中搖擺。
狗娃子真的長大了——陳滿倉看著打理得很好的老宅,心里再一次冒出這句話來。他的兒子,十四歲的狗娃子,成長得超乎他的預(yù)料。他的眼淚打濕了狗娃子給他鋪的枕巾——都是他的錯??!
他的心里思緒紛紛,一時想起從前大哥在世的時候,兄弟兩個互相扶持的日子,一時想起大哥死后自己怎么就錯了主意要去搶大哥留下的遺產(chǎn),一時又想起在勞改農(nóng)場,自己和老婆無數(shù)次的后悔,一時又想起狗娃子說的大姐二姐把他養(yǎng)大的話。直到天將破曉,他才昏昏沉沉的醒來。在農(nóng)場,他們勞改犯是沒有睡懶覺的資格的,天已經(jīng)亮了,但他們還沒起來干活,就要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