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頭毒得能曬脫皮。蟬在苦楝樹上嚎,嚎得人心頭發(fā)緊。潘塵赤腳踩在滾燙的田埂上,草根虬結(jié)的韌勁兒和漚肥的潮氣直透腳底板。
剛挑滿家里那口老水缸,扁擔(dān)還硌著紅腫的肩,汗珠子成串往下砸,「滋」一聲就沒了影。十四歲的夏天,長得望不到頭,空得能聽見回聲。
他胡亂抹了把糊眼的汗,視線甩向村東頭那條活氣兒的溪水。然后,定住了。
曦瑤在溪邊。
她蹲在溜光的青石板上,跟一件沾滿泥點子的粗布褂子較勁。幾縷賊精的日頭穿過老槐樹,打在她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小褂上,在她汗?jié)竦念~角、后頸跳躍,最后碎在水波里,晃眼。
馬尾辮的碎發(fā)黏在光潔的額角,隨著她搓揉的動作,一顫,又一顫。溪水裹著她露出來的手腕往下流,那截皮肉白得晃眼,像剛剝了殼的嫩菱角,帶著生脆的水汽。
潘塵的心猛地撞到嗓子眼。咚!咚!咚!又沉又急,蓋過了滿世界的蟬鳴,震得耳朵嗡嗡響。曦瑤他見過無數(shù)次,可今天邪了門。
是光太刁鉆?水太清?汗迷了眼?……說不清。就覺得心口被那白花花的手腕燙了一下,接著就是沒著沒落的慌,喉嚨干得發(fā)緊,空桶千斤重。
他像個木頭橛子釘在田塒邊,傻愣愣地看著。直到曦瑤直起腰,皺著眉甩了甩濕漉漉的手腕,水珠四濺。潘塵才像被鞭子抽了,猛地回魂。
一股蠻勁頂上來,他同手同腳沖下田埂,野草噼啪響,空桶哐當(dāng)作響。
「曦…曦瑤!」聲音劈了叉,干得像旱地。
他清嗓子,笨拙地把空桶往前一遞,桶沿差點碰到曦瑤挽起的褲腳,「水…水挑完了!我…我?guī)湍闾峄厝??」話出口,恨不得咬掉舌頭。蠢透了!
曦瑤轉(zhuǎn)過頭,正午的陽光刺得她瞇起眼,長睫毛投下顫動的陰影??辞迨桥藟m和他手里傻乎乎的空桶,嘴角很輕地牽了一下。
不是笑,是了然,是疏離的平靜。潘塵的心跳得更瘋了,擂鼓一樣砸著胸腔。
「不用了,潘塵?!孤曇粝裣鍪^,清亮,涼絲絲的,「快洗完了,自己拎得動?!?/p>
她沒再看潘塵漲成豬肝色的臉,彎腰繼續(xù)搓那件頑固的褂子,手背上淡青的筋絡(luò)凸起。
潘塵舉桶的手臂僵在半空。臉上火辣辣的,臊得慌。
視線慌亂亂撞,最后死死釘在青石板邊一個褪色的塑料發(fā)卡上。小小的,指甲蓋大,淡黃色,邊緣磨起了毛刺,像朵蔫巴的南瓜花。
他撲過去一把撈起,攥在手心,急吼吼伸到曦瑤面前,手指抖著:「你……你發(fā)卡掉了!」塑料的涼意和毛刺感,硌著他滾燙的掌心。
曦瑤動作頓住。目光從潘塵汗津津、通紅的臉上滑向他攤開的手掌,落在那枚廉價的小玩意兒上。
嘴角那點弧度深了些,眼底的光閃了閃,像是覺得有點意思,又像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者厭倦?她沒接,濕漉漉的手指隨意把碎發(fā)往耳后一別,動作利落。
「哦,這個啊?!拐Z氣輕飄飄,像說一塊抹布,「舊了,不稀罕了?!拐f完,埋頭繼續(xù)對付衣服。水聲嘩啦,襯得潘塵像個礙事的擺設(shè)。
「不稀罕了」,像根淬了冰的針,扎進(jìn)潘塵心口最軟的地方。疼,帶著麻。他慢慢收回手,把發(fā)卡死死攥在拳頭里,塑料棱角硌得生疼,壓下了慌亂。沒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