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光慘白,像塊浮在黑暗里的冰碑,映得曦瑤的臉有點失真。
幾縷濕發(fā)貼在她光潔的額角,米白色家居服軟軟的。潘塵喉嚨發(fā)緊,往前湊了湊,聲音放得又輕又軟,像怕吹熄了燭火:「降溫了,你那窗戶……」
曦瑤沒抬頭。手指繞著一縷濕發(fā),卷緊,松開,再卷上。他的話像水滴滑過玻璃,沒痕跡。
「……城南那家草莓千層,能全城送了!我這就下單,明天下午……」潘塵語速快了點,急急地想填滿這死寂,眼巴巴等著她臉上哪怕一絲松動。
「潘塵?!孤曇舨桓撸届o。像把薄冰做的刀,精準地切斷了他后面所有話。
空氣凝固了。窗外孩子隱約的嬉鬧也停了,只?;覊m落地的聲音。
曦瑤抬眼。屏幕冷光在她眼底,沒波瀾,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目光穿透屏幕,落在他臉上,又像穿透了他,落進一片虛無里。
「分手吧?!?/p>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燒紅的烙鐵上落下三片雪,嗤啦一聲,燙出焦糊的痛。
潘塵身體晃了一下,脊背繃緊,指甲死命掐進掌心。
刺痛傳來,壓不住心口那片瞬間擴散的、冰冷的麻木。喉嚨里堵著冰坨,咽一下都扯著窒息般的疼。他想問,想吼,嗓子眼卻像銹死了,只擠出點干澀的氣音。
曦瑤不需要他回答。視線垂落,纏著發(fā)絲的手指暴露了她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肝沂懿涣肆?。這種只能隔著屏幕的關(guān)心,」她頓了頓,吐出那個冰冷的詞,「太不真實了?!?/p>
潘塵的呼吸停了。死死盯著屏幕里那張臉。他跋涉了十年才夠到的臉?,F(xiàn)在清晰得刺眼,又遠得像隔著萬丈深淵,陳列在冰冷的玻璃罩里。
她輕輕吸了口氣,聲音放得更輕,羽毛一樣,卻帶著冰碴的鋒利:「而且……我好像……更喜歡以前的你?!?/p>
「……」
「以前的你。」她又確認似的,低聲重復。
潘塵的瞳孔猛地一縮。
以前的你?
那個在泥濘田埂上偷看她、話都說不利索的鄉(xiāng)下小子?
那個在灰撲撲的中專樓道里,被她一句安慰就點亮了整個世界的傻小子?
那個為了靠近她,把自己扔進陌生領(lǐng)域,熬夜熬得眼珠通紅,像條快渴死的魚一樣拼命撲騰的蠢貨?
那個在??茖W校,把自己擰成發(fā)條陀螺,在無數(shù)職位和比賽里打轉(zhuǎn),活成一張金光閃閃卻空蕩蕩的「優(yōu)秀」標簽的行尸走肉?
十年。整整十年。
他像個最虔誠也最蠢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爬過泥濘、孤寂、白眼、分離,就為站到她身邊,就為夠上她嘴里那個縹緲的「優(yōu)秀」終點。
他磨平了棱角,掰彎了脊梁,燒盡了熱情,把自己打碎了,按她模糊的藍圖,重塑成她「應該」喜歡的樣子。
他以為那座用血淚和執(zhí)念堆起來的高塔,終于讓她肯垂眼了。
原來不是。
他傾盡所有,賭上整個青春和「自己」堆起來的高塔,在她眼里,是座礙眼的廢墟。
她稀罕的,是廢墟底下,那個最初懵懂、簡單、還沒被她扭曲、還沒為她掏空自己的、遙遠模糊的影子。
巨大的荒謬和滅頂?shù)慕^望像冰水,瞬間淹到頭頂。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捏碎,揉成冰渣。
痛到極致,反而一片虛無的死寂。他感覺不到手指,感覺不到膝蓋抵著地板的涼,感覺不到呼吸。整個人像被抽干了,浮在這片由屏幕光構(gòu)成的絕望里。
曦瑤看著他死灰般的臉,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那點復雜的不安又浮上來,很快被習慣性的、輕描淡寫的「好心」蓋過去。聲音軟了點,帶著種打發(fā)叫花子似的、天真的殘忍:
「喂……別這樣啊。分手又不是不能復合,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呢?」
分手又不是不能復合。
輕飄飄的。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像在告訴他,他不過是她眾多選擇里一個暫時放下的備選項,想撿還能撿起來。
「呵……」
一聲極短的氣音,從潘塵喉嚨深處擠出來。不是笑,是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塌了,化成了灰。
這聲氣音像根針,扎破了曦瑤強裝的平靜。她臉繃緊了,眉頭擰起來,聲音帶了點急促和被冒犯的不耐煩:「潘塵?聽見沒?說話!」她往前一湊,臉在屏幕上陡然放大。
那雙曾是他世界里唯一光源的漂亮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他呆滯的倒影,也映出她眼底深處的不解和煩躁。
她不懂。她永遠不會懂。
十年跋涉的沙海,早榨干了最后一滴水。那點「復合」的微光,像最后一滴毒液,滴在他早已枯死龜裂的心上。不是救贖,是徹底的腐蝕。
潘塵動了。
他慢慢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一只手,像生銹的機械臂,越過膝蓋前那塊散發(fā)著死亡冷光的屏幕墓碑,伸向床頭柜。
指尖碰到冰涼的玻璃杯壁。小半杯橙汁。
他握住。五指猛地收緊。
揚手!
嘩啦——!
刺耳的爆裂聲炸響!橙黃的液體混著玻璃渣,像場慘烈的小爆炸,在淺色地板上潑開一片狼藉。黏膩的果汁蜿蜒爬行,浸透地板縫,反射著屏幕光,像一灘凝固的、骯臟的血。
屏幕那頭,曦瑤尖叫一聲,驚恐地后縮,臉煞白:「潘塵!你瘋了嗎?!」
潘塵沒看她。甚至沒低頭看腳下的狼藉。他緩緩地,把目光挪回那塊小小的、發(fā)亮的屏幕上。
屏幕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那雙曾盛滿赤誠的眼睛,此刻像兩口被徹底抽干的枯井,深不見底,只剩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這死寂,比剛才的碎裂聲更讓曦瑤毛骨悚然。她張著嘴,想罵,想問,或者再吐出那套輕飄飄的安撫……
潘塵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不是笑。是面具上一道冰冷的刻痕。
然后,他抬起那只沾著濕黏果汁的手。食指伸出,穩(wěn)得可怕,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決絕。
指尖落下。
精準地,點在那個鮮紅色的掛斷圖標上。
嘟——
干脆利落的一聲短音。
曦瑤那張驚恐、不解、帶著怒氣的臉,瞬間被冰冷的漆黑吞噬。
黑暗吞沒了最后一點光。
房間里死寂。只有地板上那灘黏膩的果汁,在窗外透進的微弱天光下,幽幽地反著光,甜膩又絕望。
潘塵僵在原地,手臂半抬著。時間凝固。
直到手臂傳來僵硬的酸痛,他才像被線扯了一下,緩緩放下手。目光落在地板那片狼藉上,橙黃混著碎玻璃,像幅殘酷的抽象畫。
他起身,動作遲緩,關(guān)節(jié)咔噠輕響。繞過那片濕滑,走到書桌前。桌上有點亂:專業(yè)書、筆筒、一臺舊筆記本。
他拉開椅子坐下。手指碰到鍵盤,屏幕幽幽亮起,藍光照著他冷硬的下頜線。
鼠標點開那個熟悉的綠色圖標。聊天列表置頂?shù)拿?,「曦瑤」,頭像里她笑得眉眼彎彎,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潘塵的目光在上面停了一瞬。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鼠標箭頭懸停。右鍵。
菜單彈出。指尖冰冷穩(wěn)定,點下去。
「刪除聯(lián)系人」
冰冷的確認框:「將聯(lián)系人『曦瑤』刪除,同時刪除與該聯(lián)系人的聊天記錄?!?/p>
食指懸在左鍵上,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再看那頭像一眼。
輕輕一點。
【確定】
「曦瑤」那一行,連同那刺眼的頭像,瞬間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點開手機通訊錄。找到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瑒樱x中,刪除。
微信。重復。刪除,確認,清除記錄。
每一個動作都精準、穩(wěn)定、有條不紊。沒有抖,沒有停。像切除一塊早已壞死潰爛的腐肉。
做完,他向后靠進椅背。屏幕光映著他蒼白的臉,額角滲出冷汗,身體深處傳來無法抑制的細微戰(zhàn)栗。不是悲傷,是巨大的能量被強行抽離后,肉體本能的反噬。
他閉上眼。
黑暗中,畫面洶涌撕裂那層強行維持的平靜。
不是曦瑤的臉。
是地圖。
無數(shù)張地圖在腦海里瘋狂翻飛、重疊、燃燒。
省圖。市圖。區(qū)圖。街道詳圖。
鉛筆痕。涂抹的印記。被紅筆狠狠劃掉的區(qū)域名。
那些年,他像著了魔。借著工作、學習的殼,輾轉(zhuǎn)各個城市。真正目的,是用腳丈量曦瑤可能存在的每一寸土地。
像個偏執(zhí)的偵探,從朋友圈模糊的背景、只言片語里,定位那顆他追了十年的星。
城東的老舊小區(qū),因一張照片里模糊的樓角樣式,他圈出來,走了三天。
城南的商圈,因她一句「樓下新開了奶茶店」,他像個游魂在人流里穿梭一整天。
城西大學城宿舍,城北新小區(qū)……
一個個區(qū)域,被他的腳丈量過,又被絕望一一排除。希望像沙漏里的沙,流盡了。
最終,所有線索,所有執(zhí)念,指向同一個地方。
城中心偏南,鬧中取靜的街區(qū)。不算新,不算舊,交通便利,生活氣息濃。有她提過的咖啡館,發(fā)過定位的書店,有她可能喜歡的、帶點小資情調(diào)的生活。
那街區(qū)的名字,烙在記憶里。
他鎖定了它。是執(zhí)念的終點,也是尊嚴的懸崖。
他無數(shù)次站在那片街區(qū)的路口。望著梧桐樹街道,望著亮著溫暖燈光的窗。只需再走幾十米,幾百米,也許就能遇見。
每一次,他都停住了。
像被一堵無形的墻擋住。墻的名字,叫「萬一」。萬一她不想見?萬一她身邊有別人?萬一這最后一點卑微的念想也被碾得粉碎?
他不敢。怕那一步踏出去,他這十年堆砌的所有意義,會瞬間灰飛煙滅,連點渣都不剩。
于是,那片街區(qū)成了地圖上最清晰又最虛幻的標記,一個他永不能抵達的「未踏之地」。
現(xiàn)在,這堵墻,連同墻后那個虛幻的坐標,都在曦瑤那句輕飄飄的「更喜歡以前的你」和那打發(fā)叫花子似的「分手又不是不能復合」面前,轟然倒塌。
不是抵達,是徹底的幻滅。
他傾盡所有堆起的高塔,在她眼里是礙眼的廢墟。她稀罕的,只是廢墟底下那個沒被她扭曲過的模糊影子。
而他這十年燃燒自己、為她改變的一切,都成了她口中不再被喜歡的「現(xiàn)在」。
所有的跋涉,所有的丈量,所有的靠近,所有為「優(yōu)秀」流的血汗,都成了個巨大、荒謬、令人作嘔的笑話。
「呵……」
又一聲極輕的氣音,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從齒縫里擠出來。
潘塵猛地睜眼。電腦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球生疼。
他沒碰鼠標。手直接摸到筆記本的電源鍵。
長按。
屏幕瞬間熄滅。
房間里最后一點人造光源消失,徹底被窗外沉沉的暮色吞沒。只有地板上那片未干的果汁殘跡,在昏暗中,反射著一點幽微的、絕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