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燙得 B 棟教學樓玻璃幕墻發(fā)白,空氣里浮動著割草機剛碾過的青草汁味兒。潘塵指尖劃過公告欄上那張簇新的擬錄取名單,停住——曦瑤。專業(yè)調劑欄,和他的一模一樣。
「嗡——」
腦子里像有口生銹的鐘被掄圓了撞響,震得他指尖發(fā)麻。畢業(yè)季的喧嚷潮水般退去。
十年。
溪水邊的馬尾側影,樓梯間遞來的紙巾,無數(shù)個追逐、跌倒、再爬起的輪回……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卑微,所有「變優(yōu)秀」的汗與淚,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落點。
他背靠冰涼的瓷磚墻,慢慢蹲下去,臉埋在臂彎里。肩膀無聲地聳動,不是哭,是狂喜和眩暈在骨頭縫里沖撞,心臟擂得胸腔生疼。
「艸!塵哥!中彩票了蹲這兒?」胖子李大力蒲扇似的巴掌拍在他肩上,嗓門炸雷。
潘塵猛地抬頭,臉上濕痕未干,嘴角卻咧開一個從未有過的、近乎傻氣的弧度,眼睛亮得駭人:「胖子…她…曦瑤…跟我一個專業(yè)了!」
李大力一愣,隨即吼得更大聲:「臥槽!牛逼啊塵哥!十年抗戰(zhàn)勝利了!今晚火鍋!最貴的!你請!」
潘塵沒理他,只是笑,笑著笑著,眼角又有點潮。他抖著手掏出手機,點開那個爛熟于心的頭像。編輯,刪掉,再編輯。最后只發(fā)了三個字:「恭喜你?!?/p>
屏幕幾乎立刻亮了。曦瑤的回復簡單:「謝謝。也恭喜你呀?!购竺婢Y著個小小的笑臉。
那個笑臉,像滴冷水濺進滾油,在他心口炸開一片滾燙的灼熱。夠了!這就夠了!他等的不就是這個嗎?一個同校同專業(yè)的可能,一個觸手可及的距離。至于別的…他不敢想,也怕想。
畢業(yè)的日子快得像按了加速鍵。散伙飯一場接一場,離愁別緒在啤酒泡沫里發(fā)酵膨脹。潘塵卻像踩在云端,每一步都飄著。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喧鬧人堆里搜尋那個身影。
曦瑤似乎也變了,中專時那點張揚斂去了,多了些沉靜。偶爾會主動跟他說話,聊新導師,聊對未來的茫然。每次她開口,潘塵都屏住呼吸,生怕驚飛了落在指尖的蝶。
直到那晚。
后門大排檔,油煙混著孜然香,離別的傷感被啤酒瓶碰得叮當響。潘塵被灌了不少,臉頰滾燙,腦子卻異常清醒。
他看見曦瑤端著杯子,撥開喧囂的人潮,徑直朝他走來。周圍的哄鬧詭異地低了下去,無數(shù)道目光黏過來。
她在他面前站定。頭頂那盞油膩燈泡的光暈,給她發(fā)梢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她臉上也染著酒紅,眼神迷蒙里又透著一股豁出去的清醒,直勾勾看了他好幾秒,看得潘塵喉嚨發(fā)緊,心臟快要撞破嗓子眼。
「潘塵?!孤曇舨淮螅瑓s劈開了嘈雜。
「嗯?」他嗓子干得冒煙。
「我們…」她頓了一下,像卸下千斤重擔,「在一起吧。」
空氣凝固了。
潘塵腦子里一片空白。周圍的尖叫口哨像隔了層厚玻璃。他只看得到曦瑤微啟的唇,那幾個字在耳邊無限循環(huán)、炸響。
十年跋涉的泥濘、深夜被刺痛的輾轉、咬牙硬扛的「變優(yōu)秀」…所有的委屈不甘卑微,被這幾個字奇異地熨平了。一股滾燙洪流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幾乎是撞上去,死死箍住了她。力道大得讓曦瑤踉蹌了一下。她的身體有點僵,陌生的香水味鉆進鼻孔。
潘塵不管,他把頭埋進她頸窩,貪婪地吸著,想把十年的渴盼都吸進肺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好…好…曦瑤…好…」
滾燙的液體砸在曦瑤衣領上。他終于等到了。
后來的潘塵,像座被點著的燈塔,渾身散著不真實的、灼人的光。恨不得把心剜出來捧給曦瑤。
新出爐的蛋糕、傻氣的蝴蝶結;她多看了一眼櫥窗的鋼筆,第二天就刻著她名字縮寫送到樓下;她隨口提了句網(wǎng)紅餐廳難約,他熬紅了眼刷爆預約平臺;她說某個香水瓶好看,他跑遍半個城集齊全系列;她手機卡了,最新款隔天就拆了封擺在她桌上。
他成了行走的備忘錄:陰天傘在她包里,生理期紅糖姜茶提前溫著,七點宿舍樓下送早餐雷打不動。他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核心指令只剩一個:對曦瑤好。
朋友們的眼神,從祝福變成擔憂,最后摻了點藏不住的憐憫。李大力把他拽到角落:「塵哥!你他媽魔怔了?談戀愛不是上供?。∮浦c行不行!」
潘塵咧嘴笑,眼神亮得嚇人,帶著獻祭般的狂熱:「你不懂,大力。我等了十年!十年!欠她的,我得加倍補回來!」說完又奔向剛下課的曦瑤,手里攥著杯溫熱的芋泥波波奶茶。
曦瑤起初是坦然接受的,朋友圈曬禮物配文「謝謝某人」。
但漸漸地,潘塵捕捉到她眼底一絲被精心掩飾的…疲憊?還有,那點不易察覺的不耐?
那天,他興沖沖把排了兩小時隊才搶到的網(wǎng)紅小吃塞給她。曦瑤接過去,沒拆,指尖捻著包裝袋提繩,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潘塵,」聲音輕輕的,像羽毛刮過,「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潘塵臉上的笑凍住了,心像被針尖扎過:「不喜歡了?還是……嫌排隊久了?」
「不是味道?!顾痤^,眼神復雜,像看一件包裝過度、無處安放的禮物,「是你太累了。真沒必要事事都做到這份上。其實……」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以前的你就挺好的。」
「以前的我?」潘塵像被兜頭澆了桶冰水,從頭頂涼到腳心。
以前是哪個?是跟在她身后話都說不利索的傻小子?還是拼了命也擠不進她圈子的可憐蟲?他當會長、做班長、拿省獎,把自己磨得脫了層皮「變優(yōu)秀」,不就為了配得上她?不就因為她說「變優(yōu)秀」才會選他嗎?
「現(xiàn)在的我……不好?」聲音干澀,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惶恐。
曦瑤避開了他的視線,低頭咬了一口:「沒不好…就是…太『好』了。壓力有點大?!顾亟乐竸e瞎想,吃吧,味道還行?!?/p>
那口小吃在潘塵嘴里,瞬間沒了滋味,木渣似的。他看著曦瑤低垂的側臉,陽光給那弧度鍍了層柔光,美得像幻象??赡蔷洹敢郧暗哪憔屯谩?,像根淬了冰的刺,精準地扎進他剛剛吹脹的、名為「圓滿」的泡沫里。
細微的碎裂聲在心底蔓延開,滲進一股刺骨的涼意。
十年跋涉,終點觸手可及。
可他攥住的,竟像一把滾燙的流沙。越用力,指縫里漏得越快。
那個站在光里的女孩,影子似乎更模糊了。
原來十年等來的,不是句號。
是更深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