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如同厚重的墨汁，一層層加深，幾乎要將華夏大地和所有懷揣希望的心靈徹底浸沒。官方“尋真”組的專家們在一次次徒勞無功的跋涉和冰冷的數(shù)據(jù)面前，疲憊不堪。林羽所在的“山海尋蹤”小隊，也已在屢屢撲空的挫敗中耗盡了大部分的物資與激情，僅靠著周遠山的資金和老教授杜遠山“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倔強還在勉力支撐。網(wǎng)絡(luò)上，“華夏無神論”幾乎成了定調(diào)，嘲諷和悲觀的聲浪達到了頂峰。整個民族的精神弦索緊繃到了極限，似乎隨時會斷裂。
就在這片灰敗的死寂里，一絲微弱的火星，以一種最不起眼的方式，悄然迸發(fā)。
地點，已不再是名山大川，而是國家檔案館浩瀚如海的古籍修復(fù)工作室。并非刻意的安排，更像是冥冥之中絕望的最后掙扎。官方小組的沈墨博士在昆侖、泰山、神農(nóng)架均無建樹后，力主將所有精力轉(zhuǎn)向卷帙浩繁的文字記載——或許答案并非埋在地下，而是藏在古人的筆端墨痕之中。林羽被破格吸納為臨時顧問，參與海量地方志書的篩查工作。堆積如山的古籍散發(fā)著陳年舊紙混合著樟腦的氣息，日復(fù)一日的翻閱讓眼睛干澀酸痛，仿佛在與歷史的塵埃搏斗。
就在這機械而枯燥的過程中，命運的指針悄然撥動。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午后，陽光透過高大的百葉窗，在古老的桌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羽從一堆待整理的泛黃紙頁中，拿起一本線裝薄冊。封面題簽?zāi)：老】杀媸恰霸茙X府·河陽縣志·拾遺卷”。書頁脆弱得如同枯葉，指尖稍一用力便可能碎裂。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逐頁辨認著蠅頭小楷?？h志內(nèi)容多記當?shù)仫L土人情、物產(chǎn)災(zāi)異，并無出奇之處。疲憊感再次襲來，正當他準備合上放入“已閱”堆時，一頁邊緣卷曲、字跡略顯潦草的“附錄”闖入眼簾。
不像縣志正文工整的行文，這短短幾行字像是后人追記的逸聞：
“…時值大旱三載，河陽九鄉(xiāng)十八寨田土龜裂，草木盡凋。老幼啼哭于道，餓殍幾現(xiàn)。大巫?！⒃寺赎H族于七月望日，集于野龍坳古祭臺…燃千年松脂，獻五牲血食…”
“…焚香祝禱，舞動巫步，誦唱古經(jīng)至三晝夜。忽聞天外雷音滾滾，初如擂鼓，后若萬馬奔騰…祭臺之上，青煙陡然聚成龍形！坳中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坳中潭水倒卷向天…有目擊者言：云層裂開一道金縫！縫中…有金龍盤旋蜿蜒！其鱗甲煌煌，光照十方！須臾，甘霖沛降，三日不絕！旱魃退避，山溪泉涌，枯田復(fù)綠！此乃河陽一隅之地天降異象，奇哉！錄此備忘，以證古祭通神之事非虛…”
“金龍盤天”！
這四個字如同閃電，瞬間劈入林羽的腦海！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沖上頭頂又迅疾回流，讓他一陣暈眩，死死抓住桌角才穩(wěn)住身體。
不是模糊的神祇感應(yīng)！不是象征性的自然現(xiàn)象！是具體的形象！是明確的、帶有超然力量的神跡！而且……地點、時間、儀式流程，記載得如此詳盡！
他猛地站起來，動作之大帶倒了椅子，嘩啦一聲巨響，惹得旁邊幾個同樣埋首古籍的研究員抬起頭，驚訝地看著這個素來冷靜的年輕人滿面通紅，眼神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火焰?！敖瘕垺P天！找到了！我找到了！”林羽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將那幾行字指給聞聲趕來的沈墨博士和陳天霖教授。
檔案館內(nèi)死水般的沉悶被這顆意外的石子徹底打破。消息迅速傳遞到最高層，一場新的、代號“破曉”的行動閃電般啟動。所有目光聚焦于地圖上那個從未被標注過的、西南邊陲深處的點——河陽縣，野龍坳。
旅程艱險，目的地詭譎。
官方隊伍的行動效率極高，卻也無法忽視西南群山的險惡。直升機只能在最近的縣城臨時起降點放下人員和裝備，真正的路途才剛剛開始。他們換乘適應(yīng)山地的越野車，沿著時斷時續(xù)、僅容一車通過的盤山碎石路顛簸前行。車窗外是觸目驚心的深邃峽谷和刀劈斧削般的陡峭懸崖，一側(cè)是嶙峋山壁，另一側(cè)便是萬丈深淵。云霧時而在谷底沉浮，時而將整片山林吞噬。
林羽的“山海尋蹤”小隊幾乎與官方同時抵達出發(fā)起點。杜教授不顧腿疾，堅決跟來，王凱背上了最重的勘探設(shè)備，李薇薇的鏡頭里開始記錄這場充滿未知的征程。
幾日的艱難跋涉后，在連越野車都不得不舍棄的盡頭，向?qū)Вó數(shù)匚渚嘏蓱?zhàn)士）指著前方一片被原始森林覆蓋、僅靠一條若有若無羊腸小徑連接的山坳：“前面，就是野龍坳。那個村子……在坳子最深處，叫‘龍脊寨’。我們很少能進去，他們……不太歡迎外人?！毕?qū)У恼Z氣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穿過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散發(fā)著奇異潮濕霉味的林子，豁然開朗。一片被四面陡峭青山環(huán)抱的小盆地映入眼簾，如同被巨人遺忘在蒼翠山巒掌心的珍珠。一條清澈的溪流帶著雪山清冽的氣息穿寨而過。錯落有致的木質(zhì)吊腳樓依山而建，深褐色的木頭歷經(jīng)風雨，爬滿了青苔與藤蔓，與山林渾然一體。寨子中央似乎有一片鋪滿青石板、高出地面尺余的空地，帶著某種不言自明的儀式感——應(yīng)當就是古祭臺。
寨子的寧靜幾乎是凝固的。當他們這兩支衣著、氣質(zhì)與本地格格不入的隊伍，尤其是看到身穿制服、攜帶明顯設(shè)備的官方人員踏入寨口的石板路時，寨子里的時光才仿佛被驚動。
無聲的警戒，神秘的村落。
田間勞作的青壯年男人瞬間停下了手中的農(nóng)具，警惕而沉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牢牢鎖定住這群外來者。溪邊捶打衣物的婦女們快速抱起木盆，拉著孩子匆匆躲入最近的木樓，只從緊閉的木門縫隙里露出一雙雙驚疑不定的眼睛。寨子里活潑的雞犬也識趣地噤聲，整個天地間只剩下溪水潺潺和山風拂過林梢的嗚咽。
林羽和周遠山嘗試著走上前，試圖與寨口一位正在給菜苗澆水的老人搭話。老人穿著靛藍染色的土布衣衫，裹著同樣顏色的頭帕，布滿皺紋的臉上刻滿風霜。他只是沉默地用那雙渾濁但異常銳利的眼睛打量著他們，對他們的問詢（林羽努力用帶方言的官話表達善意）充耳不聞，最后干脆放下木瓢，轉(zhuǎn)身背著手，佝僂著腰慢慢踱回自家小院，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院門。
艱難的破冰與沉默的守望者。
接下來幾天，情況沒有絲毫改善。官方人員和“山海尋蹤”只能在寨子外圍扎營（即使這樣，也被村民用充滿警告意味的目光無聲地監(jiān)視著）。嘗試溝通的行動一次次受挫。寨子對外界的封閉和戒備超乎想象，仿佛一道無形的墻將他們隔開。一種壓抑的、帶有遠古氣息的寂靜籠罩著野龍坳。
直到第三天黃昏。
夕陽的余暉將祭臺的石板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一位老者，在幾位同樣年紀、神色肅穆的長者的陪同下，如同從舊畫里走出來的人物，緩緩出現(xiàn)在祭臺邊緣。他看起來年歲極長，歲月抽干了他的肌肉，只留下堅韌的筋骨和一捧如雪的白發(fā)。他的骨架依然高大，穿著一身褪了色的、繡有古老而復(fù)雜紋路的靛藍長袍，那紋路蜿蜒盤旋，隱約有飛龍之態(tài)。他臉上遍布溝壑，但那雙眼睛，卻如深潭古井，沉淀著歲月的智慧與一種直達靈魂深處的力量，平靜地看向寨口這些被阻隔了幾天的不速之客。
沒有言語。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在領(lǐng)頭的陳教授、方院士、沈博士、林羽、周遠山、甚至李薇薇扛著的攝像機上緩緩掃過。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對峙。
終于，老者緩緩抬起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指向寨口旁一間最大的木樓——寨子的議事堂。這是一個無聲的、古老的信號：寨子同意談判了。
當林羽、周遠山和官方三位核心專家?guī)еg（一位精通當?shù)貛追N土語的語言學(xué)家）進入昏暗而充滿獨特熏木香氣味的議事堂時，老者已經(jīng)端坐在堂中的主位上。堂內(nèi)除了幾位寨老，再無旁人，氣氛凝重而肅穆。
老者開口了，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濃重的古韻，如同久遠的風吹過殘破的竹簡，仿佛在回溯一段被封存太久太久的記憶：
“遠客臨門……非為凡塵?！?他渾濁而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間的簾幕，緩緩說道：
“龍脊寨的子孫……守著這道‘門’，太久了?！?/p>
“山外的人……來了去，去了來……但你們……不一樣?！?/p>
老者的聲音頓住，視線在林羽臉上停留片刻，又掠過那卷古縣志的影印頁（沈博士小心翼翼呈上），最后落在那塊古祭臺的方向。
“你們要找的……不是石頭，不是木頭……是‘那個’。”
他干枯的嘴唇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一個重逾千鈞的詞：
“是我們祖先的血……與神明的約?！?/p>
“是那道連接龍與人的……天梯?！?/p>
最后的兩個字“天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昏暗的議事堂里激起無聲的回響！一直苦苦尋找的線索“金龍盤天”，竟然被老者解讀為“連接龍與人的天梯”！這個解讀徹底超越了神話傳說，指向了一個更為實質(zhì)、更為古老、也更令人心驚膽顫的真相——人與神，或者說，人與龍，曾經(jīng)通過某種實體建立了聯(lián)系？而這“天梯”，龍脊寨守護的秘密，是否就是那沉默的華夏神明存在的關(guān)鍵樞紐？希望的火苗，在這片被遺忘的山坳深處，伴隨著一個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古詞，驟然點燃，卻投下了更深、更莫測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