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來,江南連降暴雨,淮河、長江流域水位猛漲,堤壩多處潰決,水患的奏報像雪片一樣飛入應(yīng)天府,堆滿了朱標的案頭。
東宮書房的燭火已連續(xù)亮了三夜。
朱長寧趴在自己的小榻上,支著腦袋,看著里間那個熟悉的身影。朱標穿著藏青色的常服,袖口挽起,露出清瘦卻有力的小臂,他正對著攤開的輿圖皺眉,指尖在江南的位置反復摩挲,時不時拿起奏折翻看,眉宇間的疲憊像化不開的濃霧。
這幾日,他幾乎沒怎么合眼。白日里去文華殿與大臣議事,晚上回來就扎進書房,對著災(zāi)情奏報和賑災(zāi)方案反復推敲,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夜。
常氏勸了他好幾次:“身子是本錢,你這樣熬下去,怎么撐得???”
朱標總是嘆口氣,揉著眉心道:“江南數(shù)十萬百姓受困,孤怎么睡得著?若是處置不當,流民四起,恐生民變,父皇那里也不好交代。”
他的聲音里滿是焦慮,連帶著整個東宮的氣氛都凝重了幾分。朱雄英往日里最愛在書房外間追著長寧跑,這幾日也被乳母悄悄帶走,生怕吵到父親。
朱長寧看著朱標眼下越來越深的青黑,心里急得像火燒。
她記得歷史上,洪武年間的江南水患頻發(fā),朱元璋處置這類事情時,向來以強硬著稱,征調(diào)民夫、嚴懲失職官員,雖能快速穩(wěn)定局面,卻也常常因為操之過急,引發(fā)民怨。而朱標雖仁厚,卻也受父親影響,有時難免在政策上帶著幾分剛硬。
可水患之下,百姓本就流離失所,若再用強征調(diào)、嚴問責,恐怕會適得其反。
她見過現(xiàn)代紀錄片里的災(zāi)后重建,講究的是安撫情緒、疏導資源,剛?cè)岵拍荛L治久安。可她一個剛滿一歲的孩子,怎么把這些道理說給朱標聽?
“爹爹……” 朱長寧撐著小身子,從榻上滑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里間門口,小手扒著門框,看著朱標。
朱標聞聲抬頭,看到女兒,緊繃的眉宇稍稍舒展了些:“長寧怎么還沒睡?”
他放下奏折,走過去把她抱了起來。小家伙最近長得飛快,抱在懷里沉甸甸的,卻也暖乎乎的,像個小暖爐,能驅(qū)散幾分心頭的寒意。
“是不是想爹爹了?” 朱標用胡茬輕輕蹭了蹭她的小臉,逗得她咯咯直笑。
朱長寧摟著他的脖子,小腦袋在他頸窩里蹭了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著一絲疲憊的氣息,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奶聲奶氣地說:“爹爹…… 睡……”
“爹爹還不困?!?朱標失笑,捏了捏她的小手,“等爹爹把江南的事理順了,就去陪你睡,好不好?”
他抱著長寧走回案前,重新拿起一本奏折,眉頭又皺了起來,好似自言自語:“你看,這里又報上來,說揚州府征調(diào)民夫修堤壩,百姓不愿,與衙役起了沖突,傷了好幾個人……”
他的聲音里滿是無奈:“不修堤壩,洪水還會再來;強征民夫,又怕激起民變。左右為難啊?!?/p>
朱長寧豎著耳朵聽著,小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果然是這樣。強硬征調(diào)只會激化矛盾。
她眼珠一轉(zhuǎn),目光落在窗外。
書房外的庭院里,種著幾棵垂柳。夏日的晚風拂過,長長的柳條像綠色的絲帶一樣輕輕搖擺,柔韌而舒展,哪怕被風吹得彎下腰,也不會輕易折斷。
朱長寧突然伸出小手,抓住朱標拿著奏折的手指,用力往窗外拽。
“嗯?長寧要做什么?” 朱標被她拽得一愣,順著她的力道看向窗外,“想看外面?”
夜色已深,庭院里只隱約能看到柳樹的輪廓。
朱長寧卻不放手,小手指著那幾棵垂柳,嘴里 “咿咿呀呀” 地叫著,還模仿著柳條搖擺的樣子,小手在空中輕輕晃動。
“你是說…… 看這柳樹?” 朱標有些疑惑。
他看著窗外的柳樹,又低頭看了看女兒認真的小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小手指著柳樹,一點也不像在胡鬧。
朱標沉吟片刻,目光重新落在柳樹枝條上。
柳條…… 柔韌……
他想起剛才看的奏折,揚州府用強硬手段征調(diào)民夫,就像用蠻力去折一根柳條,不僅折不斷,反而會讓它反彈得更厲害??扇羰窍耧L一樣,順著柳條的性子去引導,它反而會溫順地搖擺……
“柔能克剛?” 朱標喃喃自語,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豁然開朗。
他一直想著如何快速解決問題,如何用雷霆手段震懾宵小,卻忘了百姓本就苦難,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強硬的命令,而是安撫和疏導。
就像這柳樹,看似柔弱,卻能在風雨中屹立不倒,靠的不是強硬,而是柔韌。
賑災(zāi),或許也該如此。
朱標猛地放下奏折,抱著長寧的手臂緊了緊,眼睛亮了起來:“長寧,你是不是想告訴爹爹,做事不能太剛硬,要像這柳樹一樣,柔韌些?”
朱長寧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立刻用力點頭,小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嘴里 “咿呀” 地應(yīng)著,像是在說 “爹爹真聰明”。
“好丫頭!爹爹懂了!” 朱標又驚又喜,在長寧臉上親了一大口,“你可真是爹爹的福星!”
他之前只覺得女兒機靈,卻沒想到她竟能在此時點醒自己?;蛟S孩子的眼光最純粹,反而能看到大人忽略的東西。
朱標不再猶豫,立刻叫來了侍立在外的內(nèi)侍:“去,把方才擬定的江南賑災(zāi)章程取來!”
內(nèi)侍很快取來了章程。朱標將長寧放在腿上,一手抱著她,一手拿起朱筆,在章程上飛快地修改起來。
“這里,” 他指著 “強征民夫,違者嚴懲” 那一條,毫不猶豫地劃掉,改成 “招募民夫,每日發(fā)米三升,額外補貼銅錢二十文,自愿報名,不得強迫”。
“還有這里,” 他又指向 “嚴懲抗命百姓”,改成 “凡有困難者,可向當?shù)毓俑畧髠洌藢嵑罂蓽p免勞役,由官府協(xié)調(diào)富戶出資代勞”。
“另外,加一條,” 朱標筆尖不停,“命地方官開倉放糧,先安撫流民,再談修堤,派御史巡查,若有官員苛待百姓,嚴懲不貸!”
他改得又快又準,之前的焦慮一掃而空,眉宇間透著前所未有的清明。
朱長寧坐在他腿上,看著他奮筆疾書,小臉上滿是驕傲。
爹爹明白她的意思了!
“這樣一來,既給了百姓好處,又尊重了他們的意愿,想來愿意出力的人會多起來。” 朱標放下筆,長長舒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先安民心,再辦大事,才是正理?!?/p>
他低頭看著腿上的女兒,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今日多虧了你,不然爹爹怕是還要鉆牛角尖。長寧,你告訴爹爹,你怎么想到這個的?”
朱長寧哪能說自己是穿越來的,只能伸出小手,又指了指窗外的柳樹,咯咯地笑。
“是這柳樹教你的?” 朱標被她逗笑了,“好,那爹爹明日就讓人多澆些水,好好養(yǎng)著這幾棵柳樹?!?/p>
他將修改好的章程仔細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后,遞給內(nèi)侍:“立刻送內(nèi)閣,讓他們按此擬旨,明日一早呈給父皇?!?/p>
“是!” 內(nèi)侍接過章程,腳步輕快地退了出去。
書房里終于安靜下來,只剩下父女倆的呼吸聲。
朱標抱著長寧,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柳樹,晚風拂過,柳條輕輕掃過窗欞,像是在道謝。
“你娘親總說你心思重,不像個孩子。” 朱標輕聲道,語氣里滿是感慨,“現(xiàn)在看來,你這小腦袋里,裝的東西可比爹爹想的多。”
朱長寧靠在他懷里,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困意漸漸涌了上來。她伸出小手,環(huán)住朱標的脖子,把小臉埋在他的衣襟里。
能幫上爹爹就好。
至于其他的,她現(xiàn)在還想不了那么多。
“困了?” 朱標感覺到懷里的小家伙動了動,低頭一看,她的眼皮已經(jīng)開始打架了,“走,爹爹帶你去睡覺?!?/p>
他抱著長寧,輕輕走出書房,生怕吵醒她。
暖閣里,常氏還沒睡,正坐在燈下縫補朱雄英的小衣服??吹街鞓吮еL寧進來,她驚訝地抬起頭:“今日怎么這么早?”
“多虧了咱們的長寧?!?朱標笑著把長寧放在小床上,掖好被子,才走到常氏身邊,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她指著外面的柳樹,倒是點醒了我,賑災(zāi)不能用強,得用安撫和疏導?!?/p>
“真的?” 常氏又驚又喜,看向熟睡的女兒,“這孩子…… 真是個小福星?!?/p>
“可不是嘛?!?朱標握住她的手,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修改后的章程,我覺得穩(wěn)妥多了,明日呈給父皇,想來他也會贊同。”
“那就好?!?常氏松了口氣,“看你這幾日愁的,我都替你捏把汗?,F(xiàn)在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吧?”
“能了,能了?!?朱標笑著點頭,打了個哈欠,“確實困了?!?/p>
他和常氏洗漱好后,躺在床榻上,很快就沉沉睡去。連日來的疲憊,在解開難題后,化作了安穩(wěn)的睡意。
朱長寧在小床上翻了個身,聽著父母均勻的呼吸聲,嘴角微微上揚。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小小的舉動,會帶來多大的改變,但至少,爹爹不用再愁得睡不著了,江南的百姓,或許也能少受些苦。
這就夠了。
接下來的幾日,東宮的氣氛明顯輕松了許多。朱標呈上去的賑災(zāi)新章程,果然得到了朱元璋的贊賞。
“標兒這法子可行。” 朱元璋看著奏折,對身邊的太監(jiān)說,“柔中帶剛,既安撫了百姓,又能把事辦了。”
他很快下旨,命江南各地按新章程行事。
沒過幾日,江南傳來的奏報就變了樣。
“揚州府百姓踴躍報名修堤,五日之內(nèi)便招滿了人夫?!?/p>
“蘇州府開倉放糧,流民漸安,無人再鬧事?!?/p>
“杭州府富戶主動出資,代貧困百姓繳納勞役,官府與百姓和睦相處?!?/p>
朱標拿著這些奏報,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特意把朱長寧抱在懷里,指著奏報上的字給她看:“長寧你看,你的法子管用了!江南那邊安穩(wěn)多了!”
朱長寧聽不懂那些字,卻看懂了爹爹臉上的笑容,也跟著咯咯地笑起來,小手拍著奏報,像是在鼓掌。
“這丫頭,真是咱們家的功臣?!?常氏走過來,笑著摸了摸長寧的頭,“回頭讓御膳房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蓮子羹?!?/p>
“還有…哥哥!” 朱長寧突然開口,奶聲奶氣地說。她記得哥哥也愛吃蓮子羹。
“有,都有。” 常氏笑著點頭,“也給雄英做一份?!?/p>
正說著,朱雄英從外面跑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朵剛摘的石榴花,獻寶似的遞給朱長寧:“妹妹,花!好看!”
“謝謝哥哥!” 朱長寧接過花,小手拿著,笑得開心。
朱標看著一雙兒女互動,又看了看身邊溫柔的妻子,心里一片安寧。
江南的水患還未完全平息,但他知道,只要找對了方法,總能解決。而這一切,竟始于女兒指著窗外柳樹的一個小動作。
他看向窗外,夏日的陽光灑在柳樹枝條上,綠得發(fā)亮,微風拂過,柳條輕輕搖擺,柔韌而充滿生機。
或許,治理天下,就該像這柳樹一樣,既有根基的穩(wěn)固,又有應(yīng)對風雨的柔韌。
而他的女兒,用最純粹的目光,看到了這一點。
朱標抱起朱長寧,在她額頭親了一口,輕聲道:“長寧,以后爹爹要是再犯迷糊,你還要像這樣,多提醒爹爹啊。”
朱長寧用力點了點頭,把小臉埋在父親溫暖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