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攥著那半卷信箋在耳房站了足有半柱香,直到后頸的涼意被燭火烤得發(fā)燙,才將紙頁小心折起塞進(jìn)袖中。
她望著案頭炭筆勾勒的時間線,筆尖在“小翠”二字上重重頓出個墨點——這丫鬟分明早被二姨娘買通,原主落水那日支開她,怕也是同一套把戲。
外院梆子敲過戌時三刻,她將月白衫子的袖口往下拽了拽,遮住腕間被茶盞燙紅的印子。
穿過連廊時,青磚縫里的青苔浸著夜露,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著團(tuán)化不開的陰謀。
外院廚房的灶火還亮著,趙婆子正踮腳往腌菜壇里壓石頭,花布圍裙前襟沾著星星點點的醬漬。
林婉清扶著門框咳嗽兩聲,趙婆子轉(zhuǎn)身見是她,手一抖,石杵“當(dāng)啷”砸在壇沿上。
“三姑娘怎的來了?”趙婆子慌忙用圍裙擦手,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tuán),“可是要吃宵夜?
老奴這就給您煮碗酒釀圓子?!?/p>
林婉清沒接話,從袖中摸出個褪色的繡囊。
青緞子面上的并蒂蓮早褪成淡灰,絲線卻密得針腳都看不見——這是原主貼身帶著的,她落水時被救起,繡囊還掛在頸間。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彼龑⒗C囊輕輕放在灶臺上,“可我對她...知之甚少?!?/p>
趙婆子的手指剛碰到繡囊,忽然像被燙著似的縮回。
她抬頭時眼眶通紅,眼尾的皺紋里浸著水光:“當(dāng)年夫人...不,您娘最愛的就是這并蒂蓮花樣?!?/p>
林婉清心口一跳——趙婆子方才險些說“夫人”。
侯府上下都稱原主母親為“林姨娘”,何時成了“夫人”?
“趙媽媽,”她放輕聲音,“我娘進(jìn)府時...究竟是什么身份?”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開,火星子竄起老高。
趙婆子慌忙用撥火棍壓了壓,火星子滅在灰燼里,像句被掐斷的話。
她左右張望一番,湊到林婉清耳邊:“您娘是侯爺親迎入門的側(cè)妃,八抬大轎從正門上的。
只是后來...“她喉頭滾動兩下,”有人調(diào)換了宗人府的名冊,連婚書都改了?!?/p>
林婉清只覺耳中嗡鳴。
原主記憶里,母親是侯爺在外頭的外室,被正房夫人壓著連個姨娘的位分都沒有。
可趙婆子說...她竟是正經(jīng)側(cè)妃?
“誰...誰動的手腳?”她攥住趙婆子的手腕,指甲幾乎陷進(jìn)老人干瘦的皮肉里。
趙婆子猛地抽回手,后退兩步撞在腌菜壇上。
壇身晃了晃,醬菜的酸香混著她急促的喘息:“姑娘別問了!
當(dāng)年知情人死的死,瘋的瘋...老奴這把年紀(jì),不想去地下陪她們。“
林婉清望著她顫抖的唇角,忽然想起前世跟拍的那些老證人——他們不是不想說,是說出來的代價太重。
她放緩語氣,從袖中摸出塊桂花糖:“我就是想知道娘的模樣,她...可曾提過什么人?”
趙婆子盯著糖塊看了許久,終于伸手接過。
糖紙窸窣作響,像片落在水面的葉子:“您娘有個貼身丫頭叫阿柳,當(dāng)年跟著進(jìn)的府。
后來...后來夫人說要給阿柳指婚,人就搬去西角門附近了?!?/p>
林婉清記起庫房賬本上有個“柳”字批注,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筆誤。
她將阿柳的住處默默記在心里,正欲再問,院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三姑娘好雅興,這時候還在外頭逛。”
王嬤嬤的聲音像根冰錐,刺得林婉清后頸發(fā)緊。
她轉(zhuǎn)身時,正見那老嬤嬤扶著門框,銀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侯府里誰都知道,王嬤嬤是老夫人身邊的人,管著全府的月例,連二姨娘都得給她三分面子。
“嬤嬤怎的也來了?”林婉清笑著福身,眼角余光瞥見趙婆子正慌忙將繡囊塞進(jìn)圍裙底下。
“老身出來尋點醒酒湯,”王嬤嬤的目光在灶臺上掃過,最后落在林婉清臉上,“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p>
夜風(fēng)掀起林婉清的鬢發(fā),她望著王嬤嬤眼底的暗涌,忽然想起原主落水前那日,這老嬤嬤也在湖邊散步。
當(dāng)時她只當(dāng)是巧合,如今想來...
“我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來歷?!彼币曋鯆邒叩难劬?,“嬤嬤當(dāng)年跟著老夫人進(jìn)府,總該知道些舊事吧?”
王嬤嬤的手指在拐杖上敲了兩下,篤篤聲像敲在人心上。
她沉默片刻,轉(zhuǎn)身往內(nèi)院走,聲音飄在風(fēng)里:“你娘留下的東西,未必都丟了?!?/p>
林婉清站在原地,望著王嬤嬤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
她摸了摸頸間的繡囊——母親留下的,除了這個,還能有什么?
回到房中時,小翠正蹲在地上拾茶盞碎片。
見她進(jìn)來,丫鬟慌忙起身:“姑娘,方才我去請王醫(yī)正,可他說夜里不診病...您頭疼可好些了?”
林婉清盯著她泛紅的眼尾,想起信箋上未寫完的“速作安排”。
她扯出個笑:“好些了,你去打盆熱水,我要沐發(fā)。”
小翠應(yīng)了聲,端著銅盆往外走。
門簾掀起又落下時,林婉清看見她袖中露出半截紅綢——那是二姨娘房里常用的緞子。
夜更深了,林婉清坐在案前,將今日所得寫進(jìn)筆記。
炭筆在紙上游走:“母親實為側(cè)妃,宗人名冊被篡改;阿柳居西角門;王嬤嬤暗示遺物未失?!彼嬃藯l線,將“嫡長子失蹤”與“賬本異常”連在一起——二十年前嫡長子失蹤,同年母親身份被改,庫房開始有不明交易。
燭芯爆了個燈花,映得“嫡長子”三字忽明忽暗。
原主記憶里,老夫人每到初一十五必去祠堂,對著空牌位哭上半日。
那牌位上寫的,正是“慶安侯府嫡長子林承煜之靈”。
“婉清,活下去,別讓他們得逞?!?/p>
耳中忽然響起原主母親臨終的呢喃。
林婉清摸了摸心口,那里還留著繡囊的溫度。
她合上筆記時,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梆子聲未落,院外突然傳來丫鬟的尖叫。
林婉清推開窗,見小桃舉著燈籠往柴房跑,燈籠光里,她的裙角沾著星星點點的暗紅。
“怎么回事?”她扶著窗沿喊。
小桃回頭時,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紅...小紅姐在柴房...”
話音被夜風(fēng)卷走,林婉清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她攥緊筆記,指節(jié)發(fā)白——這深宅里的秘密,終究還是要見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