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那個夜晚的。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在衛(wèi)生間冰冷的地磚上坐了很久,直到雙腿麻木,才扶著墻壁,一步一晃地挪回沙發(fā)上。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是朋友發(fā)來的慰問信息。
他沒有回復。
指尖不受控制地點開了那個充斥著謾罵與攻擊的社交軟件。
#秦文假拳# 這個詞條后面的“爆”字,紅得刺眼。
“虧我以前還那么崇拜他,真是瞎了眼!”
“退錢!必須退錢!我買的票是看拳擊,不是看小丑演戲!”
“人設(shè)崩塌得真徹底,以前還覺得他雖然拽,但是有真本事,現(xiàn)在看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p>
“樓上的別這么說,萬一是有什么誤會呢?”
一條微弱的辯解很快被淹沒在憤怒的浪潮里。
“誤會?拳套里塞東西是誤會?當著全世界的面嘲諷對手是誤會?直播都切了,你還洗什么?”
李錚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無法忍受這些污言穢語,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他的神經(jīng)上。
他開始反駁。
用那個從未在網(wǎng)絡上與人爭執(zhí)過的賬號,笨拙地敲下一行行辯護的文字。
“在事情沒有調(diào)查清楚之前,請不要隨意下定論。”
“他為這座城市贏得了那么多榮譽,你們都忘了嗎?”
“也許他有苦衷?!?/p>
可他的聲音,就像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瞬間被洶涌的輿論吞沒,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回復他的,是更加刻薄的嘲諷。
“喲,孝子賢孫來了?!?/p>
“都實錘到這份上了還洗地,腦子被驢踢了?”
“秦文給了你多少錢啊,這么賣力?”
李錚胸口一陣憋悶,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不是為了錢。
他只是……只是無法接受。
無法接受自己堅持了三年的信仰,在短短幾分鐘內(nèi),碎得如此徹底。
他像一個固執(zhí)的士兵,守著一座已經(jīng)淪陷的城池,與成千上萬的“敵人”展開了一場注定失敗的罵戰(zhàn)。
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飛快地敲擊著,眼睛因為長時間盯著屏幕而變得酸澀刺痛。
他不知道自己回復了多少條評論,拉黑了多少個賬號。
直到眼皮越來越沉重,意識漸漸模糊,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
他睡著了。
在沙發(fā)上,蜷縮著身體,眉頭緊鎖,仿佛在夢中也在經(jīng)歷著一場痛苦的掙扎。
第二天,李錚是被窗外刺眼的陽光喚醒的。
宿醉般的頭痛欲裂。
他猛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摸索掉在地上的手機。
屏幕上還殘留著昨夜的“戰(zhàn)場”。
他顧不上這些,手指顫抖著點開新聞應用,搜索著那個他既渴望又恐懼的名字。
他多么希望,一覺醒來,這一切都被證實是一場巨大的烏龍。
一個精心策劃的惡作劇。
然而,現(xiàn)實給了他最沉重的一擊。
各大新聞平臺的頭條,都被同一件事占據(jù)。
【拳王秦文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承認比賽違規(guī)】
【秦文道歉聲明:我對不起所有支持我的人】
【XX慈善基金會收到拳擊手秦文先生的捐款,共計八千七百萬元】
【各大品牌方紛紛發(fā)表聲明,與秦文終止一切合作關(guān)系】
李錚點開了那份道歉聲明。
滿滿一頁的文字,他卻只看清了其中一行。
“我承認,在昨晚的比賽中,我確實存在違規(guī)行為……”
后面的話,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耳朵里嗡嗡作響,天旋地轉(zhuǎn)。
他承認了。
秦文親口承認了。
所有的僥幸,所有的期盼,在這一刻,都化為了齏粉。
李錚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他三年來的熱愛,那些因為秦文的勝利而激動難眠的夜晚,那些將秦文的海報貼滿墻壁的崇拜……
現(xiàn)在看來,都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自己就像一個傻子,對著一個虛假的幻影,付出了全部的真情。
卑鄙。
不堪。
這些詞匯,如今卻要和他心中那個光芒萬丈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
“嗡——”
手機震動了一下,將他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是一條短信。
來自房東。
“小李啊,跟你說個事,下個月開始,房租要漲五百?!?/p>
短信的內(nèi)容很簡短,卻像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錚看著這條信息,突然笑了起來。
笑聲干澀,聽起來比哭還難聽。
真是禍不單行。
信仰崩塌,精神支柱倒了。
現(xiàn)在,連唯一的棲身之所也要將他拋棄。
他在這間出租屋里住了一年,寫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也在這里,見證了秦文無數(shù)次的高光時刻。
墻上,甚至還貼著一張秦文高舉金腰帶的海報。
此刻,那張海報上,秦文自信張揚的笑容,顯得格外諷刺。
李錚站起身,走到墻邊,面無表情地將那張海報撕了下來。
連同他那段可笑的追星歲月,一起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他沒有跟房東討價還價。
他付不起。
在萬般不舍下,李錚開始打包行李。
書,電腦,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一個裝著泡面的紙箱。
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搬離這間公寓的時候,他沒有回頭。
新的住處是一個合租房,通過中介找的,價格便宜了不少,但環(huán)境也差了很多。
房間很小,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小小的書桌。
墻壁有些斑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老舊房屋特有的潮濕氣味。
新房東是個熱情的中年阿姨,領(lǐng)著他看完房間,笑呵呵地說道。
“小伙子,你運氣不錯,跟你合租的那個室友,也是個剛搬進來的男孩子,跟你差不多大?!?/p>
“你們年輕人,肯定有共同話題?!?/p>
李錚聞言,心里稍微松了口氣。
他性格內(nèi)向,甚至有些社恐,尤其不擅長和異性打交道。
室友是個男生,總歸能自在一些。
“謝謝阿姨?!?/p>
他禮貌地道了謝。
房東阿姨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便離開了。
房間里只剩下李錚一個人。
他將行李箱放在墻角,坐在吱呀作響的床沿上,環(huán)顧著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心中一片茫然。
接下來該怎么辦?
寫作的靈感因為秦文的事情,已經(jīng)徹底枯竭。
積蓄也因為這次搬家,所剩無幾。
他正胡思亂想著,隔壁房間的門,突然“咔噠”一聲,被打開了。
李錚的房門沒有關(guān)嚴,留著一道縫隙。
他下意識地,從門縫處朝外瞟了一眼。
只想看看那個傳說中和他年紀相仿的新室友,是個什么樣的人。
只一眼。
僅僅只是一眼。
李錚的瞳孔,在瞬間放大到了極致。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連呼吸都停滯了。
他差點驚呼出聲!
從隔壁房間走出來的人,穿著一件洗到發(fā)白的灰色T恤,一條松垮的黑色運動短褲。
身形高大挺拔,即便是最簡單的衣著,也掩蓋不住那身流暢結(jié)實的肌肉線條。
他微微低著頭,似乎是想去廚房倒水喝。
走廊昏暗的燈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一片深邃的陰影。
那張臉……
那張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在體育雜志封面,出現(xiàn)在李錚夢里的臉……
雖然此刻沒有了賽場上的張揚與銳利,多了幾分頹廢與疲憊,但李錚絕不會認錯。
新室友……
竟然是秦文!
是那個剛剛隕落的傳奇拳王,那個讓他信仰崩塌的罪魁禍首!
怎么會是他?
他不是應該住在富人區(qū)的豪華公寓里嗎?
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種破舊的合租房里?
李錚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數(shù)個問號如同炸雷般在他腦海里轟鳴。
就在這時,那個身影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視線,腳步一頓,猛地轉(zhuǎn)過頭來。
兩道視線,在昏暗的走廊里,猝不及防地相撞。
秦文的眼神,依舊像記憶中那樣,銳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只是此刻,那雙眼睛里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暴戾與不耐。
他皺著眉,盯著門縫里那雙寫滿了震驚的眼睛,語氣極差地開口。
“看什么看?”
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宿醉后的慵懶,卻充滿了攻擊性。
李錚的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猛地縮回視線,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后背緊緊抵住房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完了。
徹底完了。
他不僅和自己的“塌房”偶像成了室友。
還在偷窺的時候,被當場抓包了。
門外,秦文似乎對這聲用力的關(guān)門聲很不滿,煩躁地“嘖”了一聲。
腳步聲漸行漸遠,應該是去了廚房。
李錚卻還靠在門上,身體僵硬,動彈不得。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這算什么?
現(xiàn)實版的大型社死現(xiàn)場嗎?
他寧愿去面對網(wǎng)上成千上萬的鍵盤俠,也不想和秦文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要和這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李錚就覺得一陣窒息。
他甚至在想,要不要現(xiàn)在就跟房東說,這房子他不租了。
可他又能去哪里呢?
口袋里的錢,連住旅館都撐不了幾天。
李錚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內(nèi)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掙扎。
而就在這時,一陣濃郁的泡面香味,從門縫底下飄了進來。
是秦文在煮泡面。
李錚的胃,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他想起了自己昨晚,也是一邊吃著泡面,一邊看著秦文的比賽。
僅僅一夜之間,物是人非。
李錚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告訴自己,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個室友嗎?
就當他是陌生人好了。
反正自己社恐,平時也不會有什么交集。
只要自己待在房間里不出去,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對,就這樣。
做好心理建設(shè)后,李錚感覺心情平復了不少。
他打開行李箱,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
就在他把電腦放到書桌上時,隔壁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砰!”
像是什么東西被狠狠砸在了墻上。
李錚嚇了一跳,手里的鼠標都差點掉在地上。
緊接著,是秦文壓抑著怒氣的咒罵聲。
“操!”
聲音不大,但穿透力極強,清晰地傳到了李錚的耳朵里。
李錚的心又提了起來。
這位新室友的脾氣……似乎比傳說中的還要暴躁。
他這是怎么了?
因為假拳事件,心情不好?
李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他忍不住躡手躡腳地走到墻邊,將耳朵貼了上去。
隔壁的動靜還在繼續(xù)。
“他媽的,連個熱水都燒不了!”
“什么破地方!”
斷斷續(xù)續(xù)的抱怨聲,夾雜著踢踹家具的悶響。
李錚可以想象出秦文此刻煩躁暴怒的樣子,大概是那臺老舊的熱水壺壞了。
他猶豫了一下。
要不要……出去提醒他一下?
那個熱水壺的開關(guān)有點問題,需要按下去之后再往左邊稍微掰一下才能通電。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掐滅了。
算了吧。
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出去不是找罵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錚搖了搖頭,重新坐回書桌前,戴上耳機,打算寫點東西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可他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耳機里舒緩的音樂,根本無法隔絕隔壁傳來的巨大動靜。
“哐當!”
“砰!”
砸墻聲,摔東西聲,此起彼伏。
李錚感覺整棟樓似乎都在跟著震動。
他甚至開始擔心,秦文會不會一拳把這面薄薄的墻壁給打穿。
這人是有暴力傾向嗎?
李錚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合租生活,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
就在他忍耐快要到達極限的時候,隔壁的噪音,突然停了。
世界,仿佛在瞬間安靜了下來。
李錚摘下耳機,側(cè)耳傾聽。
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他不會是……氣暈過去了吧?
李錚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絲擔憂。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門邊,猶豫著要不要開門去看看。
就在這時,他的房門,被“咚咚咚”地敲響了。
力道很大,震得門板都在顫抖。
李錚嚇得一個激靈,心臟差點從胸腔里跳出來。
是秦文!
他來干什么?
難道是剛才偷看的事情,他要來找自己算賬?
還是嫌自己剛才關(guān)門聲太大了?
李錚的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手腳冰涼。
他不敢開門,也不敢出聲,屏住呼吸,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后。
門外的敲門聲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秦文極不耐煩的聲音。
“喂!開門!”
“我知道你在里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