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上傳來的震動，仿佛直接敲在了李錚的心臟上。
他的呼吸停了。
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試圖從這薄薄的木板中汲取一絲安全感。
是秦文。
他來干什么？
算賬嗎？因為剛才的偷窺，還是因為那聲用力的關(guān)門聲？
李錚的大腦里亂成一鍋沸粥，無數(shù)個可怕的猜測翻涌上來，攪得他手腳冰涼。
他不敢開門。
他甚至不敢出聲。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受驚的倉鼠，在自己的洞穴里僵直不動，祈禱門外的猛獸能自行離開。
門外的敲門聲停了。
死一樣的寂靜。
李錚的心剛剛平復(fù)下來，以為對方已經(jīng)走了。
秦文那極度不耐煩的聲音就貼著門板響了起來。
“喂！開門！”
“我知道你在里面?！?/p>
這聲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瞬間刺破了李錚所有僥幸的幻想。
他跑不掉了。
李錚的手指在冰涼的金屬門把手上停了整整三秒。
外面的秦文明顯已經(jīng)等到了極限，又重重地敲了兩下門，力道大得像是要將門拆了。
“你聾了？”
李錚閉上眼，咬緊了后槽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擰開了門鎖。
“咔噠?！?/p>
一聲輕響，卻如同驚雷。
門被拉開一道縫。
秦文就站在那里。
走廊昏黃的燈光從他頭頂打下來，在他輪廓深邃的臉上投下大片的陰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陰郁。
他比電視上，比海報上，看起來更高大，更具壓迫感。
近在咫尺的距離，李錚能清晰地看到他糟糕的臉色，還有眼底那兩抹濃重的青黑色陰影。
他像是很久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你的熱水壺，借我用一下?！?/p>
秦文的語氣不是在商量，更像是在下達一個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的目光越過李錚的肩膀，朝房間里掃了一眼，視線精準地落在了書桌上那臺銀色的電熱水壺上。
李錚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秦文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眼里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
“怎么，不愿意？”
“不是，我……”
李錚的聲音干澀得厲害，聽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
“你等等?！?/p>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轉(zhuǎn)過身，快步走到書桌前，去拔水壺的插頭。
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插頭和插座的連接處有點緊，他試了兩次才拔下來。
三年來，他無數(shù)次幻想過和秦文見面的場景。
在賽后，在簽售會，在任何一個光鮮亮麗的場合。
他會激動地上前，要一個簽名，說一句“你是我永遠的偶像”。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
在破舊的出租屋里，以一種近乎狼狽的方式，被對方借一個燒水壺。
秦文就站在門口，雙臂抱在胸前，靠著門框，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他的視線在李錚略顯單薄的背影上掃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他戴著手表的那只手腕上。
李錚戴著一塊很普通的黑色運動手表。
唯一不普通的，是表盤正中央，印著一個火焰拳頭的標志。
那是秦文所屬的拳擊俱樂部的logo。
一款早就停產(chǎn)的粉絲周邊。
“你是我的粉絲？”
秦文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諷刺。
李錚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他拿著水壺，保持著那個姿勢，背對著秦文，感覺自己的后背像是被灼穿了一個洞。
秦文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
那聲音里的嘲弄，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地捅向李錚最柔軟的地方。
“看我比賽的時候爽嗎？”
“看假拳，感覺怎么樣？”
這些話，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李錚的臉上。
火辣辣的疼。
他拿著水壺的手指一根根收緊。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抬頭看向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
“我不信你會打假拳?！?/p>
李錚的聲音很輕，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船的顫抖，但在空蕩的房間里，卻顯得異常清晰。
秦文明顯愣了一下。
他似乎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隨即，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是一個極度冰冷的，淬滿了自嘲的冷笑。
“不信？”
“證據(jù)都擺在那里了，全世界都看見了，你還不信？”
“證據(jù)可以偽造。”
李錚的聲音依然很輕，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你不是那種人?！?/p>
“你了解我？”
秦文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軀瞬間籠罩下來，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李錚完全吞沒。
那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讓李錚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李錚的腳跟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但他沒有移開視線，依舊固執(zhí)地看著他。
“我看了你三年的比賽?！?/p>
“從你第一次打全國賽開始，每一場，我都沒落下?！?/p>
“你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去嘲諷一個倒下的對手，也從來不會用那種拖泥帶水的方式去贏一場比賽。”
秦文就那么盯著他。
那雙曾經(jīng)在擂臺上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此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翻涌著李錚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暴戾，嘲諷，還有一絲……被掩藏得極深的疲憊。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
只有老舊的窗式空調(diào)在發(fā)出微弱的嗡嗡聲。
幾秒鐘后，秦文忽然伸出了手。
“水壺給我?！?/p>
他的聲音比剛才緩和了一些，但依舊談不上客氣。
李錚回過神，將手里的水壺遞了過去。
在秦文伸手來接的那一刻，李錚的視線，被他手背上的一道傷口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道很新的擦傷，傷口邊緣的皮肉翻卷著，還帶著刺目的紅腫。
傷口的形狀很奇怪，又長又深，完全不像是訓(xùn)練時會留下的拳傷或者擦傷。
更像是……被什么尖銳的物體，狠狠地劃過。
李錚清楚地記得，昨晚比賽結(jié)束，鏡頭給秦文特寫的時候，他摘下拳套的那只手，手背光潔，完好無損。
這道傷，絕對是昨晚比賽之后才出現(xiàn)的。
“你的手怎么了？”
李錚幾乎是脫口而出。
秦文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傷，動作隨意得像是在看一處無關(guān)緊要的污漬。
他再抬起頭看向李錚時，眼神又恢復(fù)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關(guān)你屁事？”
他一把拿過水壺，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懶得給，轉(zhuǎn)身就走。
砰。
隔壁的房門被用力關(guān)上。
李錚還站在原地，看著秦文消失的方向，腦子里亂成了一團。
他走路的姿勢……有點僵硬。
尤其是左邊肩膀，明顯比右邊要低一些，像是在刻意忍著什么痛楚。
李錚慢慢退回房間，關(guān)上了門。
他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剛才秦文身上那種混雜著汗水與頹廢氣息的味道，似乎還殘留在空氣里。
那道傷是什么時候留下的？
他為什么會淪落到住在這種破舊的合租房里？
他剛才被自己反駁時，那種復(fù)雜的眼神又代表了什么？
無數(shù)個問題，像一團亂麻，纏繞在李錚的心頭。
他走到電腦前，深吸一口氣，點開了瀏覽器。
他需要答案。
他搜索了昨晚那場比賽的高清錄像，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都是。
他將進度條精準地拖到秦文KO對手，裁判上前讀秒的那一刻。
然后，他將播放速度調(diào)到最慢，一幀，一幀地看。
畫面里，秦文高舉起戴著紅色拳套的雙手，一邊嘲諷對手一邊接受全場的歡呼。
然后，他在萬眾矚目下摘掉了拳套。
鏡頭給了特寫。
那只右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手背的皮膚很干凈，沒有任何傷口。
李錚的心沉了下去。
這足以證明，手背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是在比賽結(jié)束后，到他搬進這間合租房之前這段時間里出現(xiàn)的。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李錚關(guān)掉視頻，開始在各大論壇和社交平臺，瘋狂地翻看相關(guān)的討論。
百分之九十九的內(nèi)容，都是對秦文的謾罵和詛咒，言辭污穢不堪。
但在一片憤怒的聲浪中，李錚還是找到了一些微弱的、理性的聲音。
“有沒有人覺得很奇怪？秦文就算真的要打假拳，為什么要搞得這么人盡皆知？當著全世界的面嘲諷對手，拳套里塞了東西還故意舉起來給特寫？這不是腦子有病嗎？純純的自毀前程啊?！?/p>
“樓上說的對，他要是想輸，或者想靠點數(shù)贏，方法多的是，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用這種最愚蠢最明顯的方式，感覺更像是在……傳遞某種信息？”
“細思極恐，他是不是被什么人給逼了？用這種方式自爆，來個玉石俱焚？”
這些零星的評論，很快就被憤怒的粉絲和吃瓜群眾的口水淹沒了。
但李錚卻看得格外仔細，一個字都不肯放過。
這些猜測，和他心底那個模糊的想法，不謀而合。
隔壁房間，傳來了電熱水壺燒開水時，“咕嚕咕嚕”的聲音。
緊接著，是撕開泡面調(diào)料包的細碎聲響。
“咕——”
李錚的肚子，不合時宜地發(fā)出了一聲清晰的抗議。
他才想起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二十多個小時里，他只吃過半桶涼掉的泡面。
此刻聞到那股熟悉的，帶著油膩香氣的味道，胃里空得發(fā)慌。
他下意識地看向墻角的紙箱。
那是他搬家時帶來的最后一箱泡面。
他走過去打開。
空的。
他想起來了，昨晚他吃了一桶。
剩下的幾桶，在搬家公司那輛破舊的小貨車上一路顛簸，早就散了一地，面餅碎得跟粉末一樣。
李錚摸了摸口袋，掏出錢包。
打開，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紙幣。
一張五十，三張十塊，還有幾個硬幣。
一共八十七塊錢。
交完房租和押金，這已經(jīng)是他的全部家當。
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李錚苦笑了一下，將錢包塞回口袋，拿起手機和鑰匙，準備出門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點最便宜的速食。
他拉開房門。
剛一探出頭，就看到秦文端著一個巨大的泡面碗，正從公共廚房里走出來。
走廊本就狹窄。
兩人在昏暗的燈光下，猝不及防地碰了個正著。
空氣瞬間凝固。
秦文的腳步也停住了。
“水壺放在廚房了?！?/p>
他看了李錚一眼，眼神依舊是冷的，端著碗，徑直就想從他身邊走過去，回自己的房間。
“那個……”
李錚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謝謝你的水壺?！?/p>
秦文的腳步頓住了。
他側(cè)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李錚。
“那是你的水壺?！?/p>
“……”
李錚的臉瞬間漲紅了。
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話。
“我知道，我是說……謝謝你用我的水壺?！?/p>
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秦文轉(zhuǎn)過身，正對著他，那雙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
“你餓了？”
李錚愣了一下。
“什么？”
“我聽到你肚子叫了?！?/p>
秦文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自然，視線從李錚的臉上移開，落在他手里的泡面碗上。
“廚房里還有?！?/p>
這個提議，讓李錚意外到了極點。
他完全沒想到，剛才還對他冷嘲熱諷，渾身帶刺的秦文，會主動提出分享食物。
“不用了，我正準備出去買點東西?！?/p>
李錚下意識地拒絕。
“隨便你?！?/p>
秦文聳了聳肩，一副“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別自作多情”的模樣，轉(zhuǎn)身又要走。
“等等?！?/p>
李錚再一次叫住了他。
他看著秦文那只沒有端碗的手，手背上那道傷口，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猙獰。
“你的傷……需要處理一下?！?/p>
秦文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語氣里滿是無所謂。
“小傷而已。”
“但是現(xiàn)在天氣熱，很容易感染的?！?/p>
李錚幾乎沒有思考，轉(zhuǎn)身跑回自己房間，從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個小小的急救包。
他拿著那個白色的小包，又跑了出來，遞到秦文面前。
“我這里有碘伏和創(chuàng)可貼?！?/p>
秦文沒有接。
他只是盯著那個小小的急救包，看了足足有十幾秒。
走廊里，只有頭頂那盞老舊的節(jié)能燈，在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
“為什么要幫我？”
秦文終于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探究。
這個問題，把李錚問住了。
是啊，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偶像？
因為我覺得你是被冤枉的？
因為我看不慣你這樣自暴自棄，連身上的傷口都懶得理會？
這些洶涌在心底的理由，沒有一個能說出口。
說出來，只會顯得自己更像一個可笑的、執(zhí)迷不悟的腦殘粉。
“就是……看不慣傷口不處理。”
李錚找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蹩腳的理由。
秦文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也很冷，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嘲弄。
“666，圣母心？”
“不是?！?/p>
李錚搖頭，他鼓起勇氣，直視著秦文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我只是覺得……你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自己?！?/p>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秦文那片結(jié)了冰的湖面。
他臉上的那種嘲弄和冷漠，在瞬間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他盯著李錚，看了很久很久。
眼神里翻涌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是震驚，是懷疑，還有一些李錚完全看不懂的東西。
“你真的覺得，我是被冤枉的？”
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確定。
李錚沒有絲毫猶豫，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相信你?！边@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
秦文沉默了。
他垂下眼，視線落在自己手背那道丑陋的傷口上。
走廊里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老舊的電燈還在發(fā)出微弱的嗡嗡聲，將這片刻的沉默無限拉長。
秦文最終開口，聲音低沉沙啞。
“那......處理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