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利回到公寓時,凌晨一點三十二分。
他住在倫敦泰晤士河畔頂層的復(fù)式,極盡奢華,但燈始終開得很少。落地窗外是萬家燈火,窗內(nèi)卻只有一人、一杯威士忌、一把黑傘斜靠在玄關(guān)邊。
他脫下外套扔在沙發(fā)上,順手擰開酒瓶,也不加冰,仰頭就是一口。
衣領(lǐng)還沒松完,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林恩又發(fā)來一條信息:“你演出結(jié)束后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今晚會找我喝酒?!?/p>
他看了一眼,沒回,隨手將手機扣在吧臺上,靠著椅背坐下,仿佛整個人都要陷進這片高樓間的深夜寂靜。
風從窗縫里滲進來,伯克利沒有動,只是閉上了眼。
而那扇屬于記憶的門,悄無聲息地,從他心底開啟了。
——————
那時候,他還不是人類。
他是死亡的管理者,主宰終結(jié)、吞噬、輪回。沒有肉體,沒有名字,亦沒有“情感”這種人類造出來取暖用的玩意兒。他的世界,只有黑與灰,只有命運的盡頭。
在死亡之域——另一重世界,凡人無法觸及之地。萬物終焉時,他們都會路過那里——死亡之域,永恒、冷冽、無風。伯克利站在黑曜石鑄就的階梯上,俯瞰那些行將破碎的靈魂。他沒有表情,也不需要。他的職責,是審視、裁定、引導(dǎo)。
而對于那些誕生于“混亂”的靈魂——扭曲的、仿佛永遠在尖叫的、不該存在于自然法則中的——他會親手將它們毀滅。
他從不遲疑,從不猶豫,從不悲憫。死亡就是死亡,不存在“如果”。
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如黑夜自語。
“下一個?!?/p>
他不眨眼,不動容,甚至在執(zhí)行時懶得抬眉。
林恩曾經(jīng)站在那扇時間之門外抱怨:“你連做個夢都比別人冷血。”
伯克利淡淡地回他一句:“夢是人類的事?!?/p>
“你能不能笑一次?”
“笑是無聊者的逃避方式?!?/p>
他理所當然地相信自己不需要任何“情感”,因為他是死神,是裁定的化身,是終點。
直到有一天——
一束光,毫無預(yù)兆地,闖進了他的領(lǐng)域。
那是一個身披白羽、踩著光痕而來的青年,金發(fā)微卷,眼睛像是沾了初晨的露。他明明穿著正式到不能再正式的管理者禮服,但偏偏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站在他那黑霧繚繞的權(quán)能石階上東張西望。
他就這么“闖”進來了,仿佛全然不知這是死亡的領(lǐng)域。
“哇哦,這地方好黑啊……你是一直都住在這里的嗎?”
伯克利瞇起眼,冷冷開口:“你來錯地方了,小孩。這里不屬于你?!?/p>
佐拉爾卻笑得像聽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話,輕飄飄地落在階梯上,像一只貓?zhí)喜粴g迎它的書桌。他走了一步,又走一步,光的尾羽掃過階梯,空氣都明亮了些許。
“你不歡迎我?”他問。
伯克利語氣冰冷:“這里不歡迎任何‘會笑’的生物。”
“那我就不笑了?!彼f著,卻偏偏笑得更明顯了。
伯克利皺了皺眉,那片光竟像是不請自來的陽光,一道破空的裂縫,將光灑進了他永夜之境。
然后,一個聲音清脆地響起:
“哇——你這里好冷清啊,比神谷的記憶庭還要冷……你都不放點花兒的嗎?”
伯克利沒有動。他只是用慣常的冷眼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入侵者”。
“你是誰?!?/p>
“我啊,我叫佐拉爾,”那青年笑了笑,舉起手指在空中點了一點,竟點出一束流光,“我是光?!?/p>
“你來這里做什么?!?/p>
“來看看你啊?!?/p>
伯克利眉頭動了動,語氣沒有起伏:“我不接受探視?!?/p>
“又不是探視病人?!弊衾瓲柗路鹜耆慌滤?,甚至走下臺階,繞著伯克利走了一圈,“你這里真是,一點生氣都沒有?!?/p>
“這里是死亡之域?!辈死涞?,“你想要生氣,去奈拉那里?!?/p>
“……說得好像你沒去過一樣?!弊衾瓲柗磻?yīng)很快,笑得像小狗咬著襪子跑了。
伯克利沉默了。他當然去過生命之域,在管理者會議上。他記得佐拉爾當時也在,但遠遠坐著,一言不發(fā)。
誰能想到,這家伙私底下居然這么吵。
“你很吵?!彼K于評價。
“我知道?!弊衾瓲柼谷怀姓J,還微笑著湊近,“但我也是光啊。光如果不吵,就會被黑夜吞掉?!?/p>
伯克利那一刻,第一次被噎住。
他沉默許久,終于還是說:“你很奇怪?!?/p>
“你也很奇怪。”佐拉爾坐在死亡王座的臺階上,像個打破規(guī)矩的少年,“明明是死亡,卻一點也不像惡魔?!?/p>
“……你覺得我應(yīng)該長角,或者滿手血?”
“不,我覺得你太孤獨了。”他仰頭看著伯克利,“你不跟靈魂說話,不跟其他管理者聯(lián)絡(luò)。你一個人把所有死亡的痛都扛了?!?/p>
“你管得太多了?!?/p>
“我知道,但我總覺得,哪怕是死亡,也不該一直被黑暗包裹?!?/p>
說這話的時候,佐拉爾沒有笑。他只是那么看著伯克利,眼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說不清的溫柔。
就像光本身。
他在死亡殿堂里亂跑,東摸摸、西看看,像個幼稚的游客。他碰了碰伯克利布滿魂力裂紋的銀劍,又拍了拍那把沒人敢靠近的亡者之椅。
“這里……太寂寞了?!弊衾瓲栢?。
伯克利正想開口,忽然看到他手上拿起了一本黑皮封面的舊書。
“別碰。”他下意識伸手,卻還是慢了一步。
佐拉爾坐在椅子扶手上,笑著翻開書頁,清亮的聲音在空曠的領(lǐng)域中朗讀:
“我曾在亡者的余光中尋找回聲,
卻只等來你眼中那一絲,未言的憐憫?!?/p>
伯克利心臟驟然一緊。他幾乎是沖口而出:“別念下去了?!?/p>
“是你寫的嗎?”佐拉爾抬頭問,眼中閃著光。
伯克利皺眉,死死盯著他,冷漠依舊,卻別過了臉:“你管得著嗎?!?/p>
“我喜歡這句?!弊衾瓲栞p輕說,跳下扶手,走到伯克利身前。他仰頭望著這位神明般的存在,毫不畏懼。
“你不怕我?”伯克利低聲問,聲音仿佛從深淵中傳來。
佐拉爾歪著頭,忽然認真地笑了。
“我喜歡你的眼睛,”他說,“它們很漂亮。像快要碎掉的月亮?!?/p>
伯克利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忽然不太確定該不該繼續(xù)冷著臉。
——————
伯克利坐在現(xiàn)實中的落地窗前,睜開了眼。
窗外依舊是人類的萬家燈火,像低階神明們從不敢觸碰的星圖碎片。
他低頭看了眼手心,手指有些顫,像是余熱未退的溫度還殘留在掌紋里。
他拿起酒杯,輕聲說了一句:
“你那時候為什么要笑得那么溫柔呢,佐拉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