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青竹巷像被扔進了蒸籠,空氣悶熱得能擰出水來。陽光穿過茂密的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蟬鳴聲嘶力竭,一聲聲撞在斑駁的土墻上,又彈回來,攪得人心煩意亂。
林微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背靠著老槐樹,手里捧著那本泛黃的符譜,小聲念著上面的口訣。她已經(jīng)六歲多了,個頭躥高了不少,眉眼也長開了些,只是那雙眼睛依舊像受驚的小鹿,透著怯生生的光。但比起剛被老林收養(yǎng)時,已經(jīng)鎮(zhèn)定了許多。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她的聲音細(xì)細(xì)的,帶著孩童特有的稚嫩,卻念得異常認(rèn)真。陽光照在她的側(cè)臉,絨毛清晰可見,鼻尖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像撒了一層碎鉆。
老林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搖著一把舊蒲扇,閉目養(yǎng)神。他最近不怎么出去“走腳”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教林微辨草藥、畫符、念口訣。偶爾有人來請,他也多半會推掉,只說是年紀(jì)大了,走不動遠路。
“爺爺,”林微念完一段,抬頭看向老林,“這個‘炁’字,是什么意思啊?”
老林睜開眼,接過她手里的符譜,指著那個字說:“這個‘炁’,就是氣,是天地間的正氣,也是人身上的元氣。畫符念咒,講究的就是聚氣,用自己的正氣,引天地的正氣,才能鎮(zhèn)得住邪祟?!?/p>
林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低下頭,小聲念叨起來。她知道,這些口訣很重要,老林說,等她把這些口訣背熟了,畫符的時候才能更有力量。
突然,巷口傳來一陣喧鬧聲,打破了青竹巷的寧靜。
“請問,這里是不是有位林師傅?”一個洪亮的男聲響起,帶著幾分外鄉(xiāng)口音。
“我們是電視臺的,想來拍點東西?!绷硪粋€聲音附和道。
林微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往老林身后縮了縮。她不喜歡陌生人,尤其是這種大張旗鼓找上門來的。
老林放下蒲扇,眼神沉了沉,站起身:“我去看看。”
林微也趕緊跟了上去,躲在老林身后,偷偷往外看。
只見巷口站著五六個人,扛著攝像機、三腳架,還有人手里拿著話筒,一看就是來拍片子的。為首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穿著花襯衫,臉上堆著熱情的笑。
“您就是林師傅吧?”花襯衫男人快步走上前,伸出手,“久仰大名!我們是省電視臺的,想來拍個紀(jì)錄片,關(guān)于湘西民俗的,聽說您是這一帶最后的趕尸匠了,想請您給我們講講,最好能拍點……實際操作的畫面?!?/p>
他的話說得很客氣,但眼神里的好奇和興奮卻藏不住,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兒。
老林沒有和他握手,只是淡淡地看著他:“我不是什么趕尸匠,就是個普通的老頭子。你們要拍民俗,去別處吧?!?/p>
“哎,林師傅,您別謙虛啊?!被ㄒr衫男人顯然沒料到他會拒絕,愣了一下,又笑著說,“我們就是想記錄一下這門快要失傳的手藝,沒有別的意思。拍完了,還能讓更多人了解你們這行,多好啊?!?/p>
“不必了。”老林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我這手藝,不是用來拍片子給人看的。請回吧,別打擾了街坊鄰居?!?/p>
“林師傅,您再考慮考慮?”另一個戴帽子的年輕人上前一步,“我們可以給報酬的,您說個數(shù)……”
“錢再多,也不拍?!崩狭执驍嗨凵窭淞讼聛?,“走腳是送逝者回家,是積德的事,不是供人獵奇的把戲。你們要是再糾纏,我就不客氣了?!?/p>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威嚴(yán),讓那幾個原本還想勸說的人都閉了嘴?;ㄒr衫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下不來臺,但看老林的樣子,也知道再勸下去也沒用,只能悻悻地說:“那……打擾林師傅了,我們再去別處看看?!?/p>
說完,便帶著人離開了。攝像機的鏡頭掃過老林和躲在他身后的林微,留下一陣刺耳的機器聲。
直到那些人走遠了,林微才小聲問:“爺爺,他們?yōu)槭裁匆獊砼奈覀儼???/p>
老林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因為他們覺得我們這行稀奇,想拍回去給別人看個熱鬧?!彼D了頓,眼神變得悠遠,“可他們不知道,這門手藝背后,是多少逝者的鄉(xiāng)愁,是多少趕尸匠的堅守?!?/p>
回到院子里,老林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繼續(xù)教林微口訣,而是轉(zhuǎn)身走進了里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走出來,手里捧著一個用紅布包裹的東西,看起來沉甸甸的。
“微微,過來?!崩狭肿谥褚紊?,示意林微過去。
林微依言走到他面前,好奇地看著那個紅布包。
老林小心翼翼地解開紅布,露出里面的東西——那是一件深藍色的道袍,樣式古樸,上面用暗紅色的線繡著復(fù)雜的符文,有些地方已經(jīng)磨損褪色,看得出有些年頭了。
“這是……”林微睜大了眼睛,她從未見過這件道袍。
“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道袍?!崩狭值穆曇魩е环N近乎虔誠的肅穆,“我們林家這一脈,傳到我這里,已經(jīng)是第二十三代了。這道袍,就是我們的根?!?/p>
他輕輕撫摸著道袍上的符文,眼神里充滿了敬畏:“當(dāng)年,祖師爺就是穿著這件道袍,在湘西的崇山峻嶺間,走了一輩子的腳,送了無數(shù)客死異鄉(xiāng)的人回家。他說,趕尸不是謀生的手段,是承諾,是責(zé)任,是讓那些漂泊的靈魂,能回到故土,入土為安。”
林微看著那件道袍,仿佛能從那些磨損的痕跡和古老的符文里,看到一位位趕尸匠背著“客人”,在月光下趕路的身影。他們搖著鎮(zhèn)魂鈴,撒著糯米,穿過山林,越過溪澗,只為了那句“送你回家”的承諾。
“那些拍片子的人,他們不懂?!崩狭职训琅壑匦掳?,眼神堅定,“他們只看到了‘趕尸’的奇特,卻看不到背后的尊重和責(zé)任。我們這門手藝,不需要被人圍觀,不需要被人贊嘆,只需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那些等待回家的逝者?!?/p>
林微似懂非懂,但心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觸動了。她想起第一次跟著老林“走腳”,送小柱子回家時的情景,想起李根生悲痛的哭聲,想起老林說“尸體不害人,害人者是活人”。
原來,爺爺做的,是這樣一件了不起的事。
“爺爺,我好像有點明白了?!绷治⑻痤^,看著老林,眼神里少了幾分膽怯,多了幾分認(rèn)真,“傳承,就是把祖師爺做過的事,繼續(xù)做下去,對嗎?就是……讓逝者歸鄉(xiāng)的承諾?!?/p>
老林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像雨后的陽光,驅(qū)散了他眉宇間的滄桑:“對,微微,你說得對。就是這個意思。”
從那天起,林微學(xué)口訣、畫符的時候,更加認(rèn)真了。她不再覺得這些只是枯燥的文字和符號,而是承載著沉甸甸的責(zé)任和承諾。她會把口訣念得滾瓜爛熟,會把符畫得工工整整,仿佛每一個字、每一筆,都系著一個回家的夢。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林微在巷口撿到了一只貓。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貓,瘦得皮包骨頭,身上沾滿了泥污,一條后腿好像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它蜷縮在張奶奶家的門后,用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看著周圍,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低鳴。
林微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跑開。但看著小貓那可憐的樣子,她又忍不住停住了腳步。
“小貓咪,你疼嗎?”她小聲問,慢慢靠近。
小貓似乎感覺到她沒有惡意,沒有躲開,只是依舊警惕地看著她。
林微想起老林平時處理傷口的樣子,從家里拿來一點草藥,搗成泥,又端來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走到小貓身邊,想給它包扎傷口。
小貓起初有些抗拒,但在林微輕柔的動作下,漸漸放松了警惕,任由她給它處理傷口。
“你跟我回家吧,我讓爺爺給你好好看看。”林微摸著小貓的頭,小聲說。
她把小貓抱回了家。老林看到她抱著一只臟兮兮的貓回來,并沒有責(zé)怪她,只是拿出一些藥膏,仔細(xì)地給小貓?zhí)幚砹藗?,又找了些吃的給它。
小貓很乖,吃完東西,就蜷縮在林微的腳邊,睡著了。
“爺爺,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吧?!绷治⒖粗∝埵焖臉幼樱_心地說。
老林想了想:“它是黑色的,就叫墨墨吧?!?/p>
“墨墨,墨墨?!绷治⑿÷暯兄?,小貓似乎聽到了,動了動耳朵,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從那以后,青竹巷里就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總是跟在林微身后。墨墨的傷很快就好了,變得越來越活潑,也越來越黏林微。林微念口訣的時候,它就趴在旁邊的石頭上,瞇著眼睛聽;林微畫符的時候,它就用爪子輕輕撥弄著黃紙的邊角,卻從不搗亂。
有時候,老林會教林微辨認(rèn)“尸相”,講一些“起尸”的應(yīng)對方法。林微雖然還是會害怕,但有墨墨在身邊,似乎就多了一份勇氣。墨墨好像也能感知到她的情緒,每當(dāng)她害怕的時候,就會用頭蹭蹭她的手,發(fā)出安撫的呼嚕聲。
青竹巷的夏天,在蟬鳴聲中漸漸遠去。陽光不再那么灼熱,風(fēng)里也帶上了一絲涼意。林微依舊每天念口訣、畫符、跟著老林學(xué)手藝,只是她的眼神,越來越堅定了。
她知道,自己以后也要像老林一樣,穿著那身道袍,搖著鎮(zhèn)魂鈴,送那些逝者回家。這或許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卻是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一份必須堅守的承諾。
而墨墨,這只偶然闖入她生命的小黑貓,將會陪著她,走過接下來的路。
院子里的老槐樹落下了第一片葉子,林微撿起葉子,夾進了那本泛黃的符譜里。她知道,夏天結(jié)束了,但屬于她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