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府邸,秘事廳。
檀香裊裊,青煙如縷。名貴的“靜神香”本有安魂定魄之效,此刻卻絲毫驅不散空氣中那股摻雜著丹藥草木與陳舊血腥混雜的復雜氣味。
沖木就坐在這壓抑的中心。
他身上那件原本華貴的長袍早已在逃亡中變得破爛不堪,暗褐色的血跡滲透了布料,干涸后變得僵硬,隨著他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呼吸而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挺直著脊梁,這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意志力,以對抗體內那道如毒蛇般不斷游走、啃噬著他生機的“蝕骨劍煞”。
主位上,一個身著錦袍、須發(fā)微白的老者,正氣定神閑地進行著一套茶道工序。
劉家在康城的掌局者,劉縱川。
他仿佛沒有看到沖木的慘狀,也未聞到那刺鼻的氣味。洗杯、燙盞、置茶、沖泡……他的動作不疾不徐,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儀式感。瓷器碰撞的清脆聲響,在這死寂的房間里,仿佛是為獵物倒數的鐘鳴。
沖木的目光掠過那杯被兩根手指穩(wěn)穩(wěn)推至面前的淡綠色的茶湯,指尖在袖中蜷縮了一下,終究沒有去碰。劉縱川這無視慘狀的“雅致”,比鷹愁澗的刀光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意。
這哪里是茶,分明是一紙沾血的契約。飲下,便等于押上了自己殘存的一切。
“劉老哥,明人不說暗話。”沖木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牽動著內腑的傷勢,“孫家在鷹愁澗布下死局,欲置我于死地。我僥幸逃生,此來,是想請劉家出面,助我多寶閣渡過此劫。”
他頓了頓,強行壓下喉頭涌上的腥甜,拋出了自己血淋淋的籌碼:
“我愿以多寶閣名下三座金礦為抵押,并獻上多寶閣未來四成紅利,只求劉家能庇護我多寶閣,并助我……向孫家討回公道!”
這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誠意,幾乎是割肉飼虎。
劉縱川聞言,非但沒有動容,反而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他向后靠在寬大的太師椅上,那姿態(tài),像一只吃飽喝足了正在打盹的貓。
“沖木老弟,一路奔波,辛苦?!彼攘艘豢诓瑁怕朴频氐?,“說起來,最近筧干坊市倒是熱鬧得很。聽說,有個頗有些手段的年輕人,讓魏城主都下不來臺?”
他看似隨口一問,那雙渾濁的老眼卻如鷹隼般鎖定了沖木。
轟!
劉縱川的話,無疑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沖木的心上。他的心,陡然一沉,陷入了比鷹愁澗谷底還要凜冽的寒冬。
他知道對方會趁火打劫,卻沒想到對方竟將他的底細摸得如此一清二楚!
葉不閑……他竟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
這個消息讓他震驚之余,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這既證明了葉不閑的能力超乎想象,也讓他此刻的談判地位,變得愈發(fā)被動。
“看來,這州郡地界,什么都瞞不過劉老哥的眼睛?!睕_木深吸一口氣,索性攤牌,“不錯,我多寶閣是遇到了一位能人。我今日敢坐在這里,所依仗的,也正是他!”
他挺直了本就筆直的腰桿,一字一頓地道:“他有辦法,讓我們的靈植產量,在短期之內,翻上——三倍!”
“三倍?”
劉縱川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動容,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亮光。對于一個以商立家的家族而言,“三倍產量”這四個字,比神功秘法更具誘惑!
但那亮光僅僅持續(xù)了一瞬,便被他強行壓下。他看著沖木,緩緩地豎起了三根手指。
“三個條件?!?/p>
“第一,”他伸出第一根手指,聲音平淡卻不容置疑,“多寶閣未來六成紅利。并且,我劉家要派人入駐,全面監(jiān)管財權。”
“第二,那三座金礦,直接劃歸我劉家名下?!?/p>
“第三……”劉縱川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沖木,“讓你的人,停下所有在市場上掃貨的小動作。這點小聰明,在孫家絕對的實力面前,不堪一擊。把這件事,交給我劉家來辦。”
每一個條件,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沖木的心上。
沖木的拳頭在袖中攥得骨節(jié)發(fā)白,青筋暴起。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胸膛起伏,幾次想要起身,又被體內陡然發(fā)作的“蝕骨劍煞”釘回了座位。一股冰冷徹骨的無力感,瞬間澆滅了他所有的怒火。
屈服嗎?像條斷了脊梁的狗一樣,接受這豺狼的“施舍”,然后眼睜睜看著自己半生的基業(yè)被慢慢吞食干凈?
就在這絕望的谷底,他的腦海里,卻猛然浮現(xiàn)出葉不閑那張平靜、自信的臉。那年輕人并非對他夸下??冢皇窃谒R行前,淡淡地說了一句:“閣主,他們想在棋盤上圍死我們,那我們就掀了這棋盤?!?/p>
當時他只當是少年狂言。
此刻想來,卻如驚雷貫耳!
是啊……棋盤……劉縱川自以為是棋手,將我視為盤中困獸,可他憑什么認為,這盤棋的規(guī)矩,一定由他來定?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悍勇,壓倒了肉體的傷痛與虛弱。沖木那雙本已黯淡的眸子,重新燃起了一絲狼一般的銳光,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聲沙啞、干澀,卻充滿了梟雄末路的悲壯與豪情,“劉老哥,你這算盤,打得真是精明!精明到了骨子里!”
他猛然挺直腰桿,迎上劉縱川那略帶詫異的目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六成紅利,我給!三座金礦,我也給!”
劉縱川眉頭一挑,有些意外沖木的爽快。
“但是!”沖木話鋒一轉,聲調陡然拔高,字字如釘,“我也有我的條件!”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三倍產量’,是我那葉老弟的獨門天賦,其中關竅,外人無法復刻。所以,你劉家可以管錢,但多寶閣的生產、人事,必須由我的人全權負責,任何人不得干涉!”
見劉縱川只是瞇起了眼,并未立刻反駁,沖木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不要你的‘援助’,我要的是‘合伙’!你劉家必須立刻拿出一筆不低于一千萬兩黃金的‘誠意金’,作為我們反擊孫家的啟動資金!同時,派出至少兩位金丹期供奉,隨我返回筧干坊市!你是來入股的,不是來看戲的,你得把你劉家,也押上這張賭桌!”
密室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劉縱川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沖木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豎起了第三根手指,聲音不大,卻重逾千斤:
“第三!我們立下對賭血契!若一年之內,我多寶閣能徹底扭轉乾坤,將孫家趕出筧干坊市,那我們的分紅比例,將從你六我四,恢復到我六你四!若我敗了,我沖木的命,連同整個多寶閣,盡數歸你劉家!”
“你……敢不敢賭我的眼光?敢不敢賭我多寶閣,還擁有掀翻棋盤的未來?”
一連串石破天驚的反擊,讓劉縱川徹底陷入了沉默。
他明白了。沖木,是在用他自己和多寶閣的未來做賭注,逼著他劉縱川,從一個穩(wěn)賺不賠的“漁翁”,變成一個高風險、高回報的“賭徒”。
贏了,劉家能得到的,將遠超預期。輸了,劉家也將血本無歸。
良久,劉縱川那張嚴肅的臉上,才緩緩綻開一個極淡的、卻飽含深意的笑容。他沒有大笑,只是用指節(jié),欣賞地、有節(jié)奏地敲了敲桌面。
“好,好一個沖木,好一個對賭血契?!彼吐暤?,語氣中帶著一絲發(fā)現(xiàn)新奇獵物般的興奮,“我劉縱川縱橫州郡數百年,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般有趣的賭徒?!?/p>
他對外揚聲道:“縛文,進來?!?/p>
門被推開,一個身著月白長衫,面如冠玉的青年緩步而入。他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年紀,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
“犬子劉縛文?!眲⒖v川介紹道,“縛文,從今天起,你便代表我劉家,帶上供奉和錢財,去一趟筧干坊市。替為父……好好看一看,那位讓孫青云吃了大虧,又讓沖木閣主不惜豪賭一切的葉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p>
劉縛文對著沖木微微躬身,拱手行禮,姿態(tài)謙和:“沖木閣主,晚輩劉縛文,此去筧干坊市,還請您多多指教?!?/p>
那笑容溫文爾雅,謙恭有禮。
但在他躬身的瞬間,他的目光卻不經意地掃過沖木袍角那塊已經干涸變硬的血漬,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抬起,眼神溫潤如初。
沖木心中卻陡然一凜。
孫青云的危險,是擺在明面上的毒蛇,你知道他隨時會咬你。
而眼前這個劉縛文,給他的感覺,卻像是一口看似平靜的深潭。你不知道潭水之下,究竟?jié)摲裁矗恢浪螘r會張開那足以將你攔腰咬斷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