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剛過,廠后街的積雪還沒化透,么記的廠房就飄起了艾草香。林曉燕正帶著婦女們趕制清明的香囊,青布上繡的朱雀翅膀沾著金粉,在晨光里輕輕顫動,像要從布面上飛出來。念念趴在旁邊的長桌上,用亓明留下的竹筆給香囊畫眼睛,筆尖的金粉落在她藍布襖上,綴成串細碎的星子。
“姐姐畫得不對!”四歲的小硯舉著支短蠟筆,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圓,“玄武的眼睛是圓的,像娘做的湯圓!”
林曉燕笑著揉了揉小兒子的頭發(fā),發(fā)間別著個桃木小榫卯,是么小兵昨晚用紅木邊角料做的,上面刻著極小的“硯”字。“等你再長大點,就讓你爹教你用竹筆,比你這蠟筆好看十倍?!?/p>
正說著,么小兵踩著雪水從外面進來,肩頭落著層薄雪,手里拎著個藍布包?!扒亟淌趶谋本┘膩淼?,說是亓先生的真跡拓片?!彼巡及郎弦粩?,里面是幅半米長的《山海圖》局部拓本,畫的是昆侖山上的異獸,金粉勾勒的鱗片比以往見過的都亮,邊緣還留著淡淡的竹筆痕,像是剛拓下來的。
“這拓本上的云紋,跟咱們新設計的童裝紋樣一樣!”林曉燕拿起拓本比對樣品,青布襖上的云紋果然和拓本上的如出一轍,只是她在云紋里加了圈盤扣樣式的花邊,“肯定是亓先生在幫咱們出主意?!?/p>
念念突然指著拓本角落的小字,奶聲奶氣地念:“三月三,昆侖見?!北娙藴惤瞬趴辞?,那字是用金粉寫的,筆畫輕得像縷煙,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昆侖?”么小兵皺起眉,想起亓明曾說《山海圖》最后一卷藏在昆侖山,“秦教授在信里沒提這茬啊?!?/p>
小硯突然搶過拓本,舉到頭頂晃了晃,金粉的光在墻上投下片流動的影子,像群奔跑的異獸?!柏翣敔斣诮性蹅?nèi)ヅ郎剑 彼┛┬χ?,蠟筆掉在地上,滾到墻角的畫夾邊——那是小虎昨天落下的,里面夾著張畫,畫的正是昆侖山,山頂站著個青衫人,手里的竹筆指向天空。
驚蟄那天,小虎帶著畫夾來廠房時,睫毛上還掛著霜?!鞍碃斖袎袅?。”他把畫夾往桌上一倒,嘩啦啦掉出十幾張昆侖山的草圖,有冰封的河谷,有陡峭的崖壁,最上面那張畫著個山洞,洞口刻著“玄武”二字,“爺說亓先生的真跡就在這洞里,讓咱們?nèi)氯ト??!?/p>
么小兵想起老李頭臨終前攥著的虎頭鞋鞋面,上面的金粉紋樣和這山洞圖隱隱相合。他摸了摸小虎凍得發(fā)紅的耳朵:“你爺還說啥了?”
“說讓帶著念念和小硯?!毙』⒅钢嬂锏那嗌廊?,“說孩子們的眼睛亮,能看見咱們看不見的東西?!?/p>
林曉燕突然想起前幾天給孩子們做的虎頭鞋,鞋底用金粉畫的北斗七星,當時只覺得好看,現(xiàn)在想來倒像是早有安排?!澳堑锰崆皽蕚?,昆侖山冷,得給孩子們做厚棉襖?!彼D(zhuǎn)身往縫紉間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
接下來的半個月,廠房里里外外都忙著準備進山的物件。王強帶著木匠做了輕便的榫卯擔架,說是萬一遇到陡坡能抬孩子;張嬸熬了兩罐防風寒的藥膏,裝在亓明畫過的瓷罐里;小石頭跑遍縣城的供銷社,買了三十米最厚的棉布,林曉燕要給每個人做件帶帽的棉襖,后背繡著《山海圖》的異獸,說是能辟邪。
出發(fā)前一晚,么小兵在畫室整理亓明的底稿,突然發(fā)現(xiàn)張泛黃的宣紙上有行小字:“金粉遇血則顯,遇童聲則活?!彼肫鹦』嬂锏纳蕉?,突然明白這趟昆侖山之行,或許不只是取畫那么簡單。
三月三那天,天還沒亮,卡車就駛出了縣城。車廂里堆著捆扎好的行李,念念和小硯擠在林曉燕懷里,手里各攥著半支竹筆——是么小兵把亓明的竹筆拆成兩截,用紅木做了筆桿,說是能保平安。小虎坐在旁邊,懷里抱著個鐵皮盒,里面裝著老李頭留下的虎頭鞋鞋面和秦教授給的登山地圖。
車過秦嶺時,天開始飄雪。林曉燕給孩子們裹緊棉襖,后背的異獸在雪光里泛著金粉的光,像是活了過來?!澳憧茨侵恢烊福岚蚝孟駝恿??!彼隽伺雒葱”母觳?,眼里滿是驚奇。
么小兵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棉襖上的朱雀翅膀微微顫動,金粉的光隨著車的顛簸流動,像在振翅飛翔。他突然想起亓明的話,低頭看了看孩子們——念念正用竹筆在車窗上畫圈圈,小硯跟著姐姐咿咿呀呀地唱,金粉在玻璃上暈開,竟畫出只小小的玄武。
“這竹筆認主?!泵葱”站o手里的半截竹筆,筆桿傳來淡淡的暖意,“亓先生早就安排好了?!?/p>
卡車在昆侖山腳下的小鎮(zhèn)停了三天,雇了位熟悉山路的向?qū)?。老向?qū)Э粗麄兠抟\上的異獸,突然“咦”了聲:“你們這圖案,跟三十年前山腳下廟里的壁畫一樣?!彼f那廟早就塌了,只留下塊刻著玄武的石碑,“據(jù)說碑后有個山洞,進去的人都沒出來過?!?/p>
小虎突然從鐵皮盒里掏出畫:“是不是這樣的山洞?”老向?qū)惤豢?,嚇得差點把手里的馬燈掉在地上——畫里的山洞和他說的一模一樣,連洞口的裂縫都分毫不差。
進山的第四天,他們在冰川河谷里發(fā)現(xiàn)了那塊玄武石碑。碑上的紋路被風雪磨得模糊,卻在念念的笑聲里突然亮起金粉的光,顯露出和小虎畫里一樣的洞口?!昂⒆觽兺笸恕!泵葱”纬鰟e在腰間的工兵鏟,剛要清理洞口的積雪,就見小硯掙脫林曉燕的手,跌跌撞撞跑到碑前,把手里的半截竹筆塞進碑縫里。
“咔嚓”一聲輕響,石碑像榫卯結(jié)構(gòu)般慢慢移開,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洞里飄出淡淡的墨香,混著艾草的氣息,和么記廠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先進去?!泵葱”e著馬燈往里走,石壁上布滿鑿痕,像是人工開鑿的。走了約莫二十丈,眼前突然開闊起來,竟是個天然石室,正中央的石臺上擺著個紅木盒,上面刻著《山海圖》的全貌,金粉的光在黑暗里流動,像條發(fā)光的河。
“這是……”林曉燕抱著孩子走進來,馬燈光掃過石壁,驚得她倒吸口涼氣——墻上布滿了壁畫,畫的是亓明當年在昆侖山寫生的場景,有他凍僵的手指握著竹筆,有他和守山人分食干糧,最后一幅畫著他把紅木盒放進石室,旁邊寫著“待有緣人”。
小虎突然指著石臺上的紅木盒:“俺爺畫過這個!說里面是《山海圖》的跋文!”他剛要伸手去拿,就見盒蓋突然自己打開,里面沒有畫卷,只有卷泛黃的竹簡,上面用朱砂寫著幾行字:“山海非圖,乃人間煙火;異獸非獸,乃人心所念?!?/p>
么小兵拿起竹簡,指尖剛碰到朱砂,整間石室突然亮了起來。石壁上的壁畫開始流動,亓明的身影在畫里行走,手里的竹筆在空中勾勒,轉(zhuǎn)眼間就畫出了么記的廠房,畫里有縫紉間的“噠噠”聲,有家具坊的刨木聲,有孩子們的歡笑聲,最后定格在“么記實業(yè)”的木牌上,金粉的光把“么”字和“記”字連在一起,像個永遠解不開的結(jié)。
“亓先生……”林曉燕的聲音發(fā)顫,懷里的念念突然舉起竹筆,在石壁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金粉的光瞬間蔓延開來,把所有壁畫連在了一起,像幅活過來的長卷。
下山時,紅木盒里的竹簡化作了金粉,融進了孩子們的棉襖里。老向?qū)дf他們走后,石碑又恢復了原樣,洞口再也找不到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么小兵把半截竹筆重新接好,發(fā)現(xiàn)筆桿內(nèi)側(cè)多了行字:“山海在人間,筆墨即山河?!?/p>
回到縣城那天,廠后街的老槐樹剛抽出新芽。小石頭舉著個大喇叭在巷口喊:“么記上新聞啦!法國特展的照片登在人民日報上了!”
么小兵抱著竹簡拓片走進廠房,見周正正舉著本畫報給工人看。畫報上,巴黎的孩子們穿著印著《山海圖》的童裝,在埃菲爾鐵塔下跳著小虎編的“異獸舞”,背景里的展柜里,么記的盤扣和榫卯小凳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皮埃爾先生說要再訂五萬件?!敝苷闹葱”募绨?,“還說要跟咱們合開設計學院,把這山海異獸的故事教給全世界的孩子。”
林曉燕突然指著畫報角落:“你們看那展柜玻璃上的倒影。”眾人湊近了看,只見玻璃倒影里站著個青衫人,手里的竹筆正往鐵塔上畫金粉,笑得像個孩子。
清明那天,么記的“山海學堂”正式開課。畫室里擠滿了孩子,小虎站在講臺上,用竹筆在黑板上畫玄武,念念和小硯坐在第一排,手里的短竹筆在紙上畫著歪歪扭扭的金粉圈。么小兵在旁邊教孩子們辨認《山海圖》的異獸,林曉燕則帶著婦女們做“親子香囊”,母親繡半只朱雀,孩子補半只玄武,合在一起就是幅完整的畫。
秦教授從北京趕來,看著這熱鬧的場景,突然感慨道:“亓先生當年畫《山海圖》,是怕異獸消失;現(xiàn)在你們把異獸繡在衣裳上,畫在紙上,教在學堂里,才是真的讓它們活了下來。”
么小兵想起昆侖山里的石室壁畫,突然明白所謂的“山?!保瑥膩矶疾恢皇莻髡f里的秘境。它是母親手里的針線,是木匠手里的刨子,是孩子手里的畫筆,是每個普通人心里的熱愛與堅守。
端午那天,廠房的后院搭起了龍舟棚。王強帶著木匠們做了艘榫卯結(jié)構(gòu)的小龍舟,船身上畫滿了小虎和孩子們的異獸圖,龍頭用金粉描了眼睛,遠遠看去像活的一樣。么小兵和林曉燕帶著孩子們往龍舟上掛香囊,每個香囊里都裝著片從昆侖山帶回來的艾草,混著亓明留下的金粉,香氣能飄出半條街。
“開始劃嘍!”小虎舉著竹筆當令旗,孩子們推著小龍舟在院子里奔跑,香囊上的金粉在陽光下飛揚,像場金色的雨。念念和小硯坐在龍舟里,咯咯的笑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鳥雀撲棱棱的翅膀,竟和畫里朱雀的翅膀有幾分相似。
么小兵站在廊下,看著這漫天金粉,突然覺得亓明從未離開。他就在這笑聲里,在這針線里,在這竹筆尖上,在每個熱愛生活的人心里。
夏至那天,么記的法國分店開業(yè)。林曉燕帶著念念和小硯飛去巴黎,在埃菲爾鐵塔下舉辦了場“山海時裝秀”。模特們穿著印著《山海圖》的禮服,裙擺上的金粉隨著步伐飛揚,像條流動的星河。當最后一件禮服亮相時,全場突然響起掌聲——那是件親子裝,母親的旗袍上繡著青龍,孩子的小襖上繡著白虎,合在一起正是《山海圖》的開篇。
“這是亓先生的禮物?!绷謺匝嘣谂_上舉起竹筆,金粉在燈光下畫出道弧線,連接著旗袍和小襖,“山海不遠,就在人間;筆墨不重,能畫星河?!?/p>
臺下的皮埃爾突然指著背景屏幕:“那是什么?”眾人抬頭看去,只見屏幕上的《山海圖》突然活了過來,青龍白虎從畫里躍出,在鐵塔周圍盤旋,最后化作金粉,落在每個觀眾的肩頭,像句無聲的約定。
秋分那天,么小兵帶著小虎去給老李頭上墳。墓碑前擺著新做的榫卯小凳,上面放著小虎畫的《山海圖》全卷,金粉的光在秋風里閃閃發(fā)亮。“俺爺說,亓先生在天上看著咱們呢。”小虎把竹筆插在墳頭的土里,“等這竹子長出來,就能結(jié)出新的筆了?!?/p>
么小兵望著遠處的廠房,那里正傳來縫紉機的“噠噠”聲和孩子們的歡笑聲,像首永遠唱不完的歌。他知道,這故事還長著呢——從戰(zhàn)國的竹簡到巴黎的時裝秀,從昆侖的石室到廠后街的學堂,從亓明的竹筆到孩子們的小手,這山海間的約定,會像老槐樹上的新芽,年復一年,生生不息。
夕陽西下時,墳頭的竹筆突然閃了閃,金粉的光在地上畫出個小小的笑臉,旁邊歪歪扭扭寫著“未完待續(xù)”。么小兵牽著小虎的手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串連在一起的省略號,在歲月的紙上,寫下無窮無盡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