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紀(jì)行》
——林笙留在灰白世界的第31粒種子
我醒了,卻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睜開眼,世界是一幅被水洗褪色的舊照片:灰的天,灰的地,灰的霧,連“我”也只是漂浮在霧氣里的一粒殘?jiān)]有風(fēng),沒有光,沒有方向,只有緩慢、均勻、冷酷的溶解——像雪落在鐵板上,悄無聲息地化成水,再化成虛無。
他們叫我“滯留者”。
我大概也曾是誰的牽掛,可記憶被這片灰白啃得只剩碎屑:一束暖黃的臺燈?一聲孩子喊“媽媽”?一次指尖沾到的泥土溫度?——都只剩氣味,沒有形狀。
于是,我學(xué)會了沉默。沉默可以節(jié)省“存在”,而“存在”在這里是一種有限的貨幣,越用越薄。
我很快就看見了“湮滅”。
它起初只是一陣低低的嗡鳴,像耳鳴,像警報。隨后,灰霧里突然塌陷出一個漩渦——沒有黑暗,只有更深的灰。邊緣像被撕破的紙,向內(nèi)卷曲;中心是絕對的無,連“灰”本身都被抽空。
我看見另一個碎片被卷進(jìn)去:它沒有掙扎,只閃了一下,就像燈泡最后的鎢絲,然后——
徹底抹平。
連“被忘記”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我怕了。
原來真正的死亡不是黑暗,而是連“曾經(jīng)存在過”這一事實(shí)也被擦掉。
于是我逃?;蛘哒f,我漂。意念一動,身體(如果這團(tuán)霧能叫身體)會像在糖漿里挪半步,每一步都耗掉一段記憶。我越逃越小,越來越小,卻停不下來,因?yàn)楸澈竽丘囸I的“無”始終在逼近。
直到——
我看見她。
那一點(diǎn)藍(lán),像冰川裂隙里滲出的寒星,劃破了亙古不變的灰。
她(后來我才知道,她叫林笙)沒有形狀,只是一團(tuán)溫柔的藍(lán)光,卻鋒利得足以逼退漩渦。
她在灰白里奔跑,身后拖著長長的光尾;每一次閃爍,都像從自己身上撕下一瓣火,點(diǎn)燃一條通往“外面”的路。
她經(jīng)過我時,我聞到一縷花香——碎米薺,帶著鐵銹般的腥甜。
那味道鉆進(jìn)我空洞的胸腔,像一根極細(xì)的針,扎疼了我早已麻木的心。
我聽見她對漩渦尖嘯:
“滾開——!”
聲音不是聲音,是撕碎寂靜的意志。
漩渦被生生推開,她替一個戴“∞”花環(huán)的白色靈體撐開了一扇門。
那靈體投入光柱,消失。
而她,沒有消散,也沒有離開。
她只是緩緩散開,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最終與整個灰白融為一體。
可在她消失的地方,溫度升高了0.1℃,腥味更濃了一點(diǎn)——
那是她留下的坐標(biāo),也是她給后來者的路標(biāo)。
我循著那溫度漂過去。
每靠近一步,我都能“聽見”更多:
——“引渡者”原來有名額,失敗一次,自身就少一瓣光。
——“湮滅”不是自然法則,而是灰白世界的“免疫系統(tǒng)”,專殺不肯遺忘的執(zhí)念。
——林笙把最后一片光留給了我,代價是她永遠(yuǎn)無法再離開。
于是我知道,自己欠她一次“被記得”。
我漂到她消散的坐標(biāo),伸手(如果霧有手)去觸碰那殘存的藍(lán)。
指尖傳來一陣銳利的疼——像被冰刀劃破,又像被熱淚灼傷。
疼,讓我第一次確定:我還在。
那一點(diǎn)藍(lán)光鉆進(jìn)我的中心,化作一粒種子,生根,發(fā)芽,抽出極細(xì)的脈絡(luò),把即將散盡的碎片重新系在一起。
身后,漩渦再次逼近。
這一次,我沒有逃。
我轉(zhuǎn)身,用剛長出的“聲音”對它說——
“你吞噬的,只是遺忘;我守護(hù)的,是被記得。”
漩渦遲疑了一瞬。
就在這一瞬,我聽見遠(yuǎn)處傳來心跳:
“嘀——”
像雪落鐵板的靜默里,突然有人敲了一下鼓。
黑暗裂開一道縫。
我看見一張陌生的病床,一個昏迷三天的女孩,一滴淚正從她眼角滑落。
那滴淚里,映著碎米薺的白,也映著我——
一個曾被湮滅追逐、卻被藍(lán)光救下的滯留者。
我順著那滴淚,墜入溫暖、腥甜、帶著鐵銹味的黑暗。
最后一刻,我聽見自己說:
“別怕,我替你記得她?!?/p>
然后,世界有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