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書脊,紙船初航】
深秋的雨,帶著一種粘稠的、揮之不去的寒意,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墨色書坊”蒙塵的玻璃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將窗外灰蒙蒙的街景切割成模糊晃動的色塊??諝饫飶浡f紙張、油墨和一種……深入木紋的、陳年雨水浸泡后的霉腐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季夏站在書店深處,背對著門口。他踩在一架吱呀作響的舊木梯頂端,仰著頭,小心翼翼地試圖將一本厚重如磚的《英國文學史綱》塞回書架最高層那狹窄的縫隙里。梯子有些不穩(wěn),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搖晃。昏黃的頂燈在他頭頂投下?lián)u曳的光暈,照亮了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也照亮了空氣中隨著動作而飛舞的、細小的塵埃。
書店里很安靜。只有雨聲,舊梯子的呻吟,和他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這是城市邊緣一條僻靜的老街,雨天更是鮮有行人。季夏習慣了這種近乎凝固的寂靜,像一層無形的繭,將他與外面喧囂的世界隔開。他享受這種獨處,享受指尖劃過書脊粗糙紋理的觸感,享受油墨與舊紙混合的、帶著時間沉淀感的微腥氣息。這氣味讓他心安。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來自他手中那本《英國文學史綱》靠近書脊根部的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斷裂了!
季夏的心猛地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
“嘩啦——!”
那本沉重的書,如同掙脫了束縛的野獸,猛地從他手中滑脫!書頁在墜落過程中瘋狂地翻卷、張開!發(fā)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聲響!緊接著!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書本重重地砸在下方堆滿舊報紙的矮桌上!紙張四散飛濺!灰塵如同受驚的煙霧般騰起!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
一個極其微小、折成船形的、泛著陳舊黃色的——紙船!——如同被書本巨大的沖擊力從書脊深處某個隱秘的夾層里猛地“甩”了出來!它在空中劃出一道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白色拋物線,然后,輕飄飄地、打著旋兒地…… 跌落在距離矮桌幾步遠、剛剛被推開的書店木門門檻內側!
門,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帶著一身濕冷的雨水氣息,有些狼狽地閃了進來。她似乎是為了躲避突如其來的大雨,腳步有些急促。
“??!對不起!”一個清亮、帶著一絲喘息的女聲響起,帶著歉意,“雨太大了……我……”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門檻內側,那只靜靜躺在地上的、小小的紙船上。
季夏僵在梯子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低頭,視線越過梯子的橫檔,撞上了門口那個女孩抬起的目光。
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薄風衣,肩頭已經被雨水打濕,顯出深色的水漬。長發(fā)微卷,有幾縷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額角。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帶著一絲驚訝和……好奇?看著地上那只紙船,然后又緩緩抬起,看向梯子上狼狽不堪的季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梯子的吱呀聲停了。雨聲被隔絕在門外,只剩下沉悶的背景音。只有灰塵在昏黃的光柱里無聲地旋舞。
季夏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巨大的窘迫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開口道歉,解釋,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干澀的“嗬嗬”聲。他手忙腳亂地想從梯子上下來,動作笨拙得像一只受驚的螃蟹。
“別動!”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小心摔著!”
她彎下腰,動作輕盈地撿起那只小小的紙船。指尖捏著船身,湊到眼前仔細端詳。紙船折得很精巧,船身微微泛黃,帶著歲月的痕跡。船帆的位置,用藍色的圓珠筆,清晰地寫著兩個字母:
“S → H”
清秀的筆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飛揚筆鋒。
女孩的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秘密。她抬起頭,再次看向已經笨拙地爬下梯子、手足無措地站在一堆狼藉前的季夏。
“這是……你的?”她晃了晃手中的紙船,聲音帶著一絲笑意,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清脆悅耳,“藏在書里的……秘密小船?”
季夏的臉更紅了。他張了張嘴,終于擠出一句干澀的話:“對……對不起……書……書掉下來了……嚇到你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沾滿灰塵的鞋尖。
“沒關系?!迸⒌穆曇艉軠睾?,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書沒摔壞就好。倒是這只小船……”她再次看向紙船,“S→H?很有意思的記號。是……名字縮寫嗎?”
“是……是以前隨手寫的……”季夏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他討厭這種被注視的感覺,討厭解釋,討厭一切需要社交的場合。但此刻,在這個陌生的、帶著雨水氣息的女孩面前,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轉身逃走。
“隨手寫的?”女孩挑了挑眉,眼神里閃爍著探究的光芒,“藏得這么深?像……一個時間膠囊?”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目光掃過高聳的書架、堆積如山的舊書、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這家書店……很有味道。像……被時間遺忘的角落?!?/p>
她的評價讓季夏微微一怔。很少有人能一眼看穿他對這間書店的情感。他鼓起勇氣,飛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她。她的眼神很干凈,沒有探究,沒有評判,只有純粹的好奇和一絲……欣賞?
“是……是舊書店……”季夏的聲音稍微順暢了一點,“主要收……舊書……”
“我叫林笙?!迸⒅鲃由斐鍪?,臉上帶著明朗的笑容,“樹林的林,笙歌的笙。醫(yī)學院的學生,剛實習完,路過躲雨?!?/p>
“季夏……”季夏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握住了那只伸過來的手。指尖冰涼,帶著雨水的濕意,觸感卻異常柔軟?!凹竟?jié)的季,夏天的夏?!彼杏X自己的手心瞬間沁出了汗。
“季夏……”林笙重復了一遍,點點頭,“好名字。像……永遠熱烈的季節(jié)?!彼砷_手,目光再次落回那只紙船上,“這船……能送給我嗎?它……挺特別的?!?/p>
季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著林笙清澈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倒映著昏黃的燈光和他自己模糊的影子。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他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干澀:“……好?!?/p>
林笙笑了。笑容在她臉上綻開,像陰雨天里突然透出云層的一縷陽光,瞬間驅散了書店里沉郁的陰霾。她小心翼翼地將紙船收進風衣口袋。
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單調而持續(xù)的聲響。但書店里的氣氛卻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林笙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她似乎對這家書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沿著書架慢慢走著,指尖輕輕拂過那些蒙塵的書脊。偶爾抽出一本,隨意翻看幾頁,再輕輕放回。
季夏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狼藉,將散落的書頁歸攏,把《英國文學史綱》重新放好。他的動作依舊有些笨拙,但心跳卻漸漸平復下來。他忍不住用余光偷偷觀察著林笙。她看書的側影很專注,微蹙的眉頭像是在思考什么。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帶著一種沉靜的美。
“你這里……有很多關于死亡和臨終關懷的書?”林笙忽然在一排書架前停下,抽出一本《死亡的藝術》,轉頭看向季夏,眼神里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我最近……在醫(yī)院實習,在腫瘤科和臨終關懷病房輪轉……”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翱吹胶芏唷叩奖M頭的樣子。有時候……很無力。明明想為他們做點什么,卻感覺……什么都抓不住?!彼p輕撫摸著書的封面,像是在撫摸一個易碎的夢,“生命……真的很脆弱,像……雨中的蛛網?!?/p>
季夏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看著林笙眼中一閃而過的悲傷和迷茫,心頭微微一緊。他不懂醫(yī)學,不懂如何安慰人。他只能笨拙地說:“但……你陪在他們身邊……這……很重要吧?”
林笙抬起頭,看向季夏。他眼神里的真誠和笨拙的安慰,讓她微微一愣,隨即嘴角又彎了起來。“嗯,你說得對?!彼c點頭,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哪怕只是握著他們的手,聽他們說說話……也是一種陪伴。就像……給黑暗里點一盞小小的燈?!彼D了頓,看著窗外連綿的雨幕,“雨總會停的,對吧?”
雨聲似乎小了一些。窗外的天色也不再那么陰沉。
“嗯?!奔鞠牡吐晳馈K粗煮现匦旅髁疗饋淼难劬?,胸腔里那顆因為緊張而狂跳的心,此刻卻涌起一種陌生的、微暖的感覺。仿佛真的有一盞小小的燈,在這個陰冷的雨天,在這個堆滿舊書的角落里,被點亮了。
雨,終于漸漸停了。云層裂開一道縫隙,一縷微弱的、帶著濕氣的陽光斜斜地照進書店,落在林笙的肩頭,為她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雨停了。”林笙走到門口,回頭看向季夏,笑容依舊明亮,“謝謝你的小船,還有……躲雨的地方。”她晃了晃口袋,那里裝著那只小小的紙船。
“不……不客氣?!奔鞠木执俚卣驹谠?。
林笙推開門,雨后清新的空氣涌入書店,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最后看了一眼季夏,揮了揮手,轉身走進了雨后初晴的街道。陽光灑在她的背影上,像一幅溫暖的剪影。
季夏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混合著雨水和某種清新皂角的味道。他低頭,看著自己剛剛被林笙握過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微涼的、柔軟的觸感。
他走到門口,看著林笙消失的方向。街道濕漉漉的,反射著陽光,有些晃眼。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里,一種沉寂已久的東西,仿佛被那只小小的紙船輕輕撥動了一下,發(fā)出了一聲微弱而清晰的……回響。
他轉身回到書店深處,目光落在書架最高層那本《英國文學史綱》上。書脊的縫隙依舊幽深。他仿佛看到,在那片黑暗里,曾經藏著一艘小小的、承載著某個秘密的紙船,如今,它已乘風起航,駛向了一個未知的、帶著陽光的方向。
書店里重歸寂靜。只有塵埃在光柱中悠然起舞。但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