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來,太子顧晉淵親手為我戴上過一百零八支珠釵,卻在我及笄那日,將我送給了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沈都。他說,這是我最好的歸宿。滿座賓客,權(quán)貴云集,他們看著我,這個東宮最受寵的歌女,像一件精美的琉璃盞,被我那曾許諾一生一世的良人,親手打包,送給了那個權(quán)傾朝野、人人談之色變的閹人。顧晉淵以為他折斷的是我的翅膀,熄滅的是我的光。他不知道,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他親手將我從一個 鍍金鳥籠,推向了真正的權(quán)力中心。而我手里,恰好握著打開那扇權(quán)力之門的、獨一無二的鑰匙。他很快就會后悔的,在他意識到自己究竟送走了什么的那一刻起,他余生的每一天,都將活在悔恨的無邊地獄里。
“阿嬈,過來?!?/p>
顧晉淵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像三月春風拂過上好的絲綢。
我正跪坐在堂下,為他煮著今年的新茶,聞言,眼睫微動,卻并未起身。茶湯在小爐上滾出細密的氣泡,咕嚕作響,茶香氤氳開來,滿室清芬。
他似乎有些不耐,又喚了一聲,語氣里帶了些許命令的意味:“林知嬈。”
這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我。三年來,他總是“阿嬈”、“阿嬈”地喚我,仿佛我是他心尖上最柔軟的那一寸。
我這才放下手中的茶夾,緩緩起身,裙裾上繡著的金絲鸞鳥隨著我的動作,在燭光下流轉(zhuǎn)過一道冰冷的光。我走到他面前,斂衽一禮,聲音平靜無波:“殿下。”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審視與疏離。他穿著一身玄色常服,金線勾勒的蟠龍在衣襟上若隱若現(xiàn),襯得他面容愈發(fā)俊朗,也愈發(fā)冷漠。
“今日,沈都來了東宮。”他開門見山,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他向孤,要了你?!?/p>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幾乎窒息。但我面上卻未露出分毫。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沈都,司禮監(jiān)掌印,東廠提督。一個活在所有人噩夢里的名字。傳說他貌若好女,心如蛇蝎,死在他手里的冤魂能填滿整條護城河。滿朝文武,誰不懼他三分?就連皇帝,也要倚仗他這把最鋒利的刀。
顧晉淵,當朝太子,未來的君主,卻要將自己的女人,送給一個太監(jiān)。
“沈都手握京營兵權(quán),于孤大有裨益?!彼^續(xù)說道,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你跟著他,總好過將來孤登基后,老死在深宮之中。他府上雖冷清,但富貴榮華,一樣都不會少你的?!?/p>
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仿佛這是對我天大的恩賜。
我終于抬起眼,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雙曾無數(shù)次含情脈脈地望著我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權(quán)衡。
三年前,我還是教坊司里一個不起眼的舞姬,是他將我?guī)Щ貣|宮,親自教我讀書寫字,弈棋作畫。他為我作詞,我為他跳舞。滿宮的人都說,我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未來的太子妃之位,即便我出身低微坐不上去,一個貴妃之位總是跑不掉的。
我也曾以為,那是愛情。
可如今我才明白,我不過是他豢養(yǎng)的一只金絲雀,色衰之前,還有最后一點利用價值——用來取悅那個他需要拉攏的權(quán)宦。
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因為我知道,眼淚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尤其是在一個已經(jīng)不愛你的男人面前。
我只是輕輕地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有些突兀。
顧晉淵的眉頭蹙了起來:“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蔽揖従忛_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用一個女人,換京營的支持,這筆買賣,殿下做得不虧?!?/p>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放肆!林知嬈,別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向前一步,逼近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我的身份,不都是殿下您給的嗎?是您將我從泥潭里拉出來,讓我見識了這世間極致的繁華與恩寵,如今,又是您親手將我推向另一個更深的地獄。殿下,您這一推一拉,可真是運用自如?!?/p>
他被我的話堵得一時語塞,臉上閃過一絲惱怒和……愧疚?
不,那不是愧疚。那只是一個男人在親手毀掉自己心愛之物時,瞬間的惋惜罷了。就像他摔碎一只名貴的瓷瓶,心疼的是瓷瓶的價值,而非瓷瓶本身。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彼麆e過臉去,不再看我,“沈都的人,就在宮外候著了。你去收拾一下吧?!?/p>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恨意,緩緩屈膝,行了一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宮禮:“是,奴婢遵命?!?/p>
我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得極穩(wěn)。背后的那道目光,如芒在背,但我沒有回頭。
顧晉淵,你以為這是我的結(jié)局,是我的絕路。你錯了。這恰恰是我三年來,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想要走到的那一步。
我的父親,曾是太醫(yī)院的院判,因卷入前朝廢太子案,滿門抄斬。唯有我,被當時心軟的行刑官偷偷換下,送進了教坊司,才僥幸活命。父親臨死前,將一本家族世代相傳的醫(yī)經(jīng)孤本縫進了我的貼身衣物里。那上面,記載了許多早已失傳的疑難雜癥的療法。
其中一味,名為“寒骨癥”。
中此癥者,每逢陰雨天,便會骨痛如錐,如墜冰窟,五臟六腑都似被寒氣凍結(jié)。此癥無藥可醫(yī),只能靠一種特殊的香料加以緩解。而這種香料的配方,普天之下,除了這本醫(yī)經(jīng),再無記載。
而我,恰好知道,權(quán)傾朝野的沈都,就患有此癥。
這個秘密,是我在東宮三年,費盡心機,收買了他身邊的一個小內(nèi)侍,才探聽到的。顧晉淵以為我愛他愛得死心塌地,卻不知我夜夜在他枕邊,聽得最多的,不是他的甜言蜜語,而是他與幕僚們談?wù)摰某镁謩?,以及關(guān)于沈都的一切。
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近沈都身的機會。
現(xiàn)在,顧晉淵親手把這個機會,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貼身侍女春桃,早已哭成了淚人,她一邊為我收拾行囊,一邊哽咽道:“姑娘,那沈都……聽說是個活閻王,您去了他那里,可怎么活??!”
我拿起妝臺上一支赤金鑲紅寶的步搖,那是顧晉淵去年七夕送我的。我曾視若珍寶,日日佩戴。
此刻,我看著鏡中人,面容清麗,眼神卻冷得像冰。我將那支步搖隨手扔進了妝匣的最底層,淡淡道:“活閻王?或許吧。但閻王,也是會生病的。”
春桃不解地看著我。
我沒有解釋,只是將父親留下的那本薄薄的醫(yī)經(jīng),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這,才是我此行唯一的行囊,也是我唯一的倚仗。
一個時辰后,沈府的馬車停在了東宮門口。
來接我的是一個面白無須的小太監(jiān),神情倨傲,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件貨物。
我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出了殿門。
顧晉淵就站在廊下,負手而立,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頎長。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院中那棵他親手為我種下的合歡樹上。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腳步。
“殿下,”我輕聲開口,“三年來,謝殿下照拂?!?/p>
他身形一僵,終于舍得將目光轉(zhuǎn)向我。月色下,他的眼神復雜難辨。
“阿嬈……”他似乎想說什么。
我卻沒給他機會。我從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是我曾去相國寺為他求來的。我親手繡的,上面還沾著我的體溫。
“這個,還給殿下?!蔽覍⑵桨卜旁谒斐龅氖稚?,指尖與他的掌心一觸即分,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從此以后,殿下前程似錦,與我林知嬈,再無干系?!?/p>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走下臺階,登上了那輛通往未知命運的馬車。
車簾落下的那一刻,我似乎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壓抑的、帶著悔意的低喚。
但我已經(jīng)不想去分辨了。
從他決定將我送出去的那一刻起,顧晉淵在我心里,就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馬車行駛得極穩(wěn),一路無話。沈都的府邸不在皇城內(nèi),而在城西一處僻靜的巷子里。朱漆大門上沒有牌匾,只有兩尊巨大的石獅,在夜色中顯得猙獰可怖。
這里不像權(quán)臣的府邸,倒更像一座戒備森嚴的監(jiān)獄。
我被領(lǐng)著穿過數(shù)道回廊,四周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府里的下人,無論是太監(jiān)還是侍女,個個都面無表情,走路悄無聲息,像一群游蕩的影子。
最終,我在一間書房前停下。
領(lǐng)路的小太監(jiān)推開門,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卻沒敢進去。
我定了定神,走了進去。
屋內(nèi)燃著一爐冷冽的龍涎香,味道清苦,帶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一個身穿緋色蟒袍的男人,正背對著我,站在一幅潑墨山水畫前。
他身形高大挺拔,完全不像個宦官。即便只是一個背影,也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太子殿下說,你很懂事?!?/p>
他開口了,聲音比這屋里的香氣還要冷,像是玉石相擊,清越,卻毫無感情。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傳聞不虛,他確實生得極美,眉眼鋒利如刀裁,鼻梁高挺,薄唇的弧度顯得有些刻薄。只是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像是常年不見天日的玉器,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精致。
這就是沈都。那個能讓小兒止啼,讓百官喪膽的,活閻王。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玩物,眼神里沒有半分情欲,只有純粹的審視和評估。
“抬起頭來?!彼畹?。
我順從地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沒有像其他女人一樣,在他面前瑟瑟發(fā)抖,或是故作嬌媚。我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坦然。
“不怕我?”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但那笑意未達眼底。
“怕,”我如實回答,“但怕沒有用。”
他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感興趣,踱步走到我面前,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了我的下巴。他的指尖冰涼,像一塊寒玉。
“倒是個聰明人。”他湊近我,冰冷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太子把你送來,是想讓你伺候我。你知道,該怎么伺候嗎?”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侮辱和惡意。他在告訴我,即使我曾是太子的寵姬,到了他這里,也不過是個玩意兒。
我聞到了他身上那股極淡的、被龍涎香掩蓋住的藥草味。
我的心,在這一刻,徹底定了下來。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直視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問:
“督主大人,今夜風寒露重,您的‘寒骨癥’,可又發(fā)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