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話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暖閣內剛剛升騰起的一絲微妙氣氛。空氣再次凝滯,沈都湊在我耳邊的呼吸微微一頓,隨即,一股比方才更加危險的氣息將我籠罩。
他緩緩直起身子,拉開了與我之間的距離,那雙深邃的眸子重新瞇了起來,像一只慵懶卻隨時可以暴起傷人的獵豹。
“你恨他?”他問,語氣平淡,卻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
“恨?”我輕輕地笑了,笑聲里帶著一絲自嘲,“督主說笑了。奴婢只是東宮的一個歌女,一條殿下養(yǎng)的狗。主人不要狗了,將它轉送他人,狗又有什么資格談恨呢?奴婢只是……好奇罷了。”
我絕不能在他面前暴露我的真實目的。我的仇恨,是我最深的底牌,一旦被他窺知,我就會立刻從一個有用的“藥”,變成一個可能失控的“棋子”。沈都這樣的人,絕不會允許一顆不受控制的棋子留在身邊。
他盯著我,似乎想從我平靜無波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但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我垂下眼瞼,將所有鋒芒盡數(shù)斂去,只剩下一副逆來順受的溫順模樣。
“是么?”他拖長了語調,意味不明,“太子殿下溫潤如玉,名滿天下,是未來的儲君。孤不過是個殘缺之人,朝野上下,人人畏我,也人人唾我。你跟著他,將來或許是貴妃娘娘,跟著我,卻永遠只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對食’。你就……一點都不怨?”
他在試探我。
每一個字,都是一把溫柔的刀,試圖剖開我的偽裝,窺探我最真實的想法。
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督主,您忘了,我首先是個大夫。在大夫眼里,沒有儲君,也沒有閹人,只有病人。我的價值,在于能否治好您的病。至于怨與不怨,那是還有選擇的人才配有的情緒。從我被送出東宮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p>
我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更何況,東宮雖好,卻是個鍍金的鳥籠。殿下心情好時,會賞我珠寶華服,喂我山珍海味??伤羰遣桓吲d了,隨時可以拔了我的毛,將我燉了湯。而在督主這里,只要我還有用,至少……能活得像個人?!?/p>
這番話,半真半假。真在我對顧晉淵的失望與看透,假在我刻意隱藏了那份滔天的恨意,將其轉化為一種更理智、更易于被他理解的“趨利避害”。
沈都聽完,沉默了許久。他繞著我緩緩踱步,像是在審視一件剛剛到手的、價值連城的古董。最終,他停在我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說得好?;畹孟駛€人?!彼吐曋貜椭@幾個字,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從今天起,你就住在這暖閣的偏殿。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踏出這院子一步。你需要什么,只管跟王德說。至于太子的項上人頭……”
他微微傾身,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那要看,你的‘藥’,值不值得這個價錢?!?/p>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只留給我一個孤高而決絕的背影。
我知道,我暫時安全了。我也知道,從這一刻起,我與沈都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共生關系。我是他的藥,他是我復仇的刀。我們彼此需要,又彼此防備。
接下來的日子,我被徹底禁足在了這座名為“靜心苑”的院落里。
沈都言出必行。我的地位在這座守衛(wèi)森嚴的府邸里,變得十分超然。王德對我畢恭畢敬,我說東,他絕不往西。我每日所需,無論是珍稀的藥材,還是孤本的醫(yī)書,甚至是江南新到的綢緞,只要我開口,不出半日,便會原樣送到我的面前。
府里的下人們看我的眼神,也從最初的好奇、揣測,變?yōu)榱司次贰K麄儾恢牢揖烤故鞘裁慈?,只知道我是督主面前的紅人,是這座府邸里,唯一一個可以影響那位活閻王情緒的人。
而我,則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九陽返魂香”的改良之中。
父親的醫(yī)經(jīng)上記載,此香雖能緩解寒骨癥,但治標不治本。若想根除,還需配合一種名為“金針渡穴”的針法,以純陽內力催動,方能將深入骨髓的寒毒徹底逼出。
這針法,我會。自我記事起,父親便手把手地教我。但那所謂的“純陽內力”,我卻無處可尋。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香方上不斷調整,試圖找出一種能最大程度壓制寒毒,延緩其發(fā)作的配比。
沈都每天都會來我這里。他從不踏入我的臥房,只在暖閣的書案后批閱文書。他來時,我便為他燃上一爐新制的熏香。
我們之間很少交談,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沉默。他處理他的公務,我研究我的醫(yī)書,一爐香,一壺茶,便是一個下午。
這種相處模式很奇怪,不像主仆,更不像男女,倒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確實讓他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他發(fā)病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即便偶爾發(fā)作,癥狀也比那晚輕微得多。他的臉色漸漸恢復了些許血色,不再是那種病態(tài)的蒼白。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氣,也似乎淡了些。
他看我的眼神,也從最初的審度與防備,慢慢多了一絲我看不懂的……探究。
他似乎對我的一切都很好奇。
他會問我,為何會識字,為何懂醫(yī)理。
我便將早已編好的身世告訴他:我本是江南一戶醫(yī)藥世家的女兒,家道中落,才被賣入教坊司。
他聽完,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江南,是個好地方?!?/p>
一個月后的一天,他處理完公務,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
“明日,宮中設宴,慶賀太后壽辰?!彼畔率种械闹旃P,看著我,“你隨我一同入宮。”
我心中一動。
這是我進入沈府后,第一次有機會離開這里。也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再見到顧晉淵。
“督主,我如今的身份……入宮恐怕不妥?!蔽夜首鬟t疑。
“有何不妥?”他挑眉,“你是我沈都的‘醫(yī)官’,有何去不得的地方?”
醫(yī)官。他給了我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是,奴婢遵命?!蔽覒?。
第二天,我換上了一身素雅的湖藍色宮裝,未施粉黛,只在發(fā)間簪了一支簡單的碧玉簪。王德為我準備的衣物首飾堆滿了整個庫房,但我知道,在沈都身邊,太過招搖,并非好事。
果然,當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這樣很好?!彼馈?/p>
去往皇宮的馬車極為寬敞,里面甚至設了小幾和軟榻。沈都閉目養(yǎng)神,一路無話。
我卻心如擂鼓。
我不知道待會兒見到顧晉淵,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我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克制,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壽宴設在坤寧宮。我們到時,殿內已是賓客云集,皇親國戚,文武百官,濟濟一堂。
沈都的出現(xiàn),讓原本喧鬧的大殿瞬間安靜了許多。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過來,帶著敬畏、恐懼,以及毫不掩飾的鄙夷。
他卻視若無睹,徑直走向自己的席位。那是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甚至比幾位親王的位置還要靠前。
我跟在他身后,低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能感覺到,有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其中,最灼熱,也最復雜的一道,來自太子顧晉淵的席位。
我沒有抬頭,但我知道,他正在看我。
“沈督主,許久不見,風采依舊啊?!币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是齊王,顧晉安。他一向與太子不睦,也最看不起沈都這樣的閹人。
沈都腳步未停,甚至連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給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齊王自覺無趣,將目光轉向了我,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位姑娘瞧著面生得很,不知是督主從哪里尋來的美人兒?比之太子殿下先前送您的那位,如何?”
這話,惡毒至極。他不僅是在羞辱我,更是在挑撥沈都與太子之間的關系。
滿座賓客的目光,瞬間變得玩味起來。
我能感覺到,身前的沈都,周身的氣壓又低了幾分。
就在我以為他會發(fā)作時,他卻只是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卻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都降了幾度。
他停下腳步,終于回頭,看向齊王,一字一句地說道:“齊王殿下說笑了。太子殿下送的是‘美人’,而本督身邊的這位,是‘神醫(yī)’。美人易得,神醫(yī)難求。孰優(yōu)孰劣,王爺心中沒數(shù)嗎?”
他轉向我,當著所有人的面,動作自然地為我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一絲灰塵,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溫和:“站著做什么?還不入座?”
他的維護,來得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飾。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齊王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而我,在抬頭的瞬間,恰好對上了顧晉淵的目光。
他瘦了些,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顯得有些憔悴。那雙曾經(jīng)盛滿溫柔的眼睛,此刻卻充滿了震驚、不解,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濃烈的嫉妒。
他死死地盯著沈都停留在我肩上的那只手,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
一個月。
僅僅一個月,那個在他面前卑微如塵,任他予取予求的林知嬈,竟能跟在沈都身邊,登堂入室,接受他如此公開的庇護。
這一定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心中涌起一陣快意,卻被我很好地壓制了下去。我對他微微頷首,算是行禮,然后便垂下眼,跟著沈都入了座。
我的位置,就在沈都的身側。
整場宴席,我都如坐針氈。我能感覺到顧晉淵的目光,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遍又一遍地凌遲著我。
我只裝作不知,安靜地為沈都布菜、斟酒。
沈都似乎心情不錯,破天荒地多喝了幾杯。他酒量似乎不好,幾杯下肚,那張常年冰封的臉上,竟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暈。
宴席過半,皇帝與太后離席,場面便隨意了些。
顧晉淵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他先是對著沈都,舉了舉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沈督主,孤敬你一杯。感謝督主,將阿……將林姑娘照顧得這樣好。”
他刻意在那個“阿”字上停頓了一下,眼神卻直勾勾地看著我。
沈都端起酒杯,與他遙遙一碰,一飲而盡,卻沒有說話。
顧晉淵的目光轉向我,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質問的意味:“阿嬈,你……過得好嗎?”
我起身,對他福了一福,聲音平靜無波:“托殿下的福,奴婢一切都好。殿下將奴婢送給督主,是奴婢三生修來的福分。”
我的話,恭敬而疏離,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他大概以為,我會哭,會委屈,會對他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舊情。
可我沒有。
“林知嬈!”他似乎有些失控,聲音陡然拔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太子殿下,請慎言?!?/p>
沈都冰冷的聲音插了進來。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了身,將我擋在了身后。
“她現(xiàn)在是我的人。你若再敢對她大呼小叫,休怪本督不給你這個儲君面子?!?/p>
顧晉淵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他看著我,眼中滿是痛楚與不可置信。他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為何短短一個月,事情會變成這樣。
“好,好一個你的人!”他怒極反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身踉蹌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場鬧劇,就此收場。
回府的馬車上,沈都一直閉著眼,似乎是酒意上涌,睡著了。
車內光線昏暗,我借著車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悄悄打量著他。睡著的他,褪去了白日的鋒利與煞氣,眉眼舒展,竟顯得有些……脆弱。
我忽然想起,父親的醫(yī)經(jīng)上提過,寒骨癥的病人,最是畏寒,也最是嗜睡。他平日里那般精神,想來都是強撐著的。
不知為何,我心中竟生出了一絲極淡的,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的……憐憫。
就在這時,他忽然睜開了眼。
那雙眸子在黑暗中,亮得驚人。他哪里有半分醉意?
“好看嗎?”他問,聲音帶著一絲酒后的沙啞。
我心中一驚,連忙收回目光,垂下頭:“督主恕罪,奴婢……”
“你今天,做得很好。”他打斷了我,語氣里聽不出喜怒。
“奴婢只是做了該做的?!?/p>
“是么?”他忽然湊近我,車廂內的空間本就狹小,他一靠近,那股混雜著酒氣和龍涎香的氣息便將我徹底包圍。
“本督倒是覺得,你似乎……很享受看到太子殿下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