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一千多個日夜。
時間在王庭里,仿佛凝固成了永不融化的寒冰,又仿佛流逝得飛快,快得只夠記住一次又一次的屈辱和煎熬。
赫連灼暴戾無常。他心情好時,會將我當作一件值得炫耀的珍寶,讓我盛裝出席宴會,承受那些狄戎貴族們肆無忌憚的、評估貨物般的目光。他心情不好時,我的營帳就會成為他發(fā)泄怒火的場所。言語的折辱是家常便飯,偶爾,還會伴隨著粗暴的推搡和捏掐。
最初的反抗和掙扎,換來的只是更殘酷的鎮(zhèn)壓和嘲笑。他們給我吃粗糙的食物,喝帶著腥味的酪漿,冬季的炭火總是供應不足,寒冷夜復一夜地侵蝕著四肢百骸。
陪伴我來的兩個侍女,一個病死在第一個嚴冬,另一個,因為試圖阻止一個百夫長對我不敬,被活活鞭撻至死,尸體被扔去了喂狼。
那夜,我抱著她留下的唯一一件舊衣,坐在冰冷的帳子里,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和野狼的嗥叫,眼淚流干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我不能死。
這個念頭,是支撐著我活下去的唯一執(zhí)念。
蕭衍的臉在記憶里已經(jīng)開始模糊,可那句“以江山為聘”的誓言,卻像毒刺一樣深深扎進心里,日夜提醒著我曾經(jīng)的愚蠢和付出的代價。
我要活著回去。
活著回到上京,親口問問他,我的犧牲,究竟換來了他的怎樣一個錦繡江山!
我要看看,他如何實現(xiàn)他當年的諾言!
機會來得比想象中更晚,也更慘烈。
第三年秋末,狄戎內(nèi)部幾個早已對赫連灼暴政不滿的部落終于聯(lián)合起來,發(fā)動了叛亂。王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喊殺聲、兵刃撞擊聲、烈火燃燒的噼啪聲、垂死者的哀嚎聲……響徹了整片草原。
我縮在營帳最陰暗的角落里,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偷偷藏匿了許久的、用來切割羊肉的匕首。冰冷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稍微壓制住了身體的顫抖。
帳外火光沖天,人影幢幢,不斷有鮮血濺灑在帳幕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不知道過了多久,帳簾猛地被掀開!
一個滿身是血、殺紅了眼的叛軍士兵跌撞進來,看到我,眼中立刻迸發(fā)出貪婪和獸性的光。“赫連灼的女人!”
他嘶吼著撲了過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惡臭。
求生的本能在一瞬間壓倒了一切!在他撲到眼前的剎那,我猛地側(cè)身躲過,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匕首狠狠刺了出去!
溫熱的、粘稠的液體噴濺了我滿臉滿身。
那士兵的動作僵住了,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沒入他腹部的匕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抽搐了幾下,不再動彈。
我僵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握著匕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鼻腔里充斥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胃里翻江倒海。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帳外的廝殺聲似乎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零星的戰(zhàn)斗和勝利者的歡呼。叛軍成功了。
我站在原地,臉上身上沾著叛軍的血,溫熱粘稠,腥氣沖得人幾欲作嘔。握著匕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要握不住那冰冷的柄。
帳簾再次被挑開。
進來的人不再是叛軍士兵,而是幾個穿著狄戎服飾、但眼神明顯不同的男人。為首那個很年輕,目光銳利地掃過帳內(nèi)情形,落在我身上以及我腳邊那具尸體上時,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詫異。
他用狄戎語快速對身后的人說了句什么,然后轉(zhuǎn)向我,開口竟是流利的大胤官話,帶著一種審慎的客氣:“您就是大胤的和親公主,沈氏女?”
我挺直了幾乎要軟倒的脊背,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臉上未干的血跡黏膩,聲音因緊繃而沙啞:“我是沈裊裊。”
他眼底的詫異更深了幾分,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般反應。他頓了頓,道:“赫連灼已伏誅。我等并非叛軍,乃受大胤密使聯(lián)絡,助公主脫離苦海之人?!?/p>
大胤密使?
蕭衍?
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驟然刺破我心中厚重的陰霾??伤娴倪€記得我?還記得三年前的誓言?在這狄戎內(nèi)亂的當口,恰好有人來救我?
疑慮像藤蔓般瘋長,但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無論是不是他,這都是我唯一的機會!
“帶我走?!蔽艺f,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種不容錯辯的決絕,“立刻,馬上。”
那青年點了點頭,示意手下人遞過來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外面情況仍亂,請公主遮掩容貌,緊跟在下?!?/p>
我扔掉了那把沾血的匕首,用斗篷將自己嚴嚴實實裹住,連頭發(fā)絲都沒有露出一根。跟著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出這座囚禁了我三年的營帳。
外面已是人間地獄?;鸸庥痴障?,到處都是尸體,斷臂殘肢,破損的兵器……血水融化了積雪,又很快凝結(jié)成暗紅色的冰。
我目不斜視,踩著這片由鮮血和生命鋪就的路,一步一步,走向可能的生路。
回國之路,漫長而沉默。
護送我的人訓練有素,一路換馬、更改路線、避開可能的追兵和盤查。他們對我保持著表面的恭敬,卻疏離寡言,從不主動提及大胤國內(nèi)的情況,更不提蕭衍。
我也不再問。
心口那點微弱的、關于“他或許還記得”的光,在長達一個多月的奔波、沉默和猜疑中,漸漸熄滅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燼。
當我終于看到上京那巍峨的、熟悉的城門時,正值黃昏。夕陽的余暉給巨大的城樓鍍上了一層慘淡的金紅色,像陳舊的血跡。
城門口車馬人流如織,喧鬧繁華,一如三年前我離開之時。
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
守城的兵卒攔下了我們的馬車。護送的青年上前,亮出一面令牌,低語了幾句。
那兵卒的臉色驟然一變,眼神驚疑不定地掃向我所在的馬車,連忙躬身退開,態(tài)度變得極其恭謹。
馬車緩緩駛?cè)氤情T。
街市兩側(cè)的商鋪、酒樓、叫賣的小販……熟悉的景物飛速掠過眼前。然而,細看之下,卻又發(fā)現(xiàn)了很多不同。
更繁華了,也更陌生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悄然攫住了我的心。
馬車沒有駛向皇宮,也沒有駛向沈府,而是在一條僻靜的巷子里停下。那青年在外低聲道:“沈姑娘,陛下有旨,請您先在此處歇息,沐浴更衣,稍后自會有人來接您入宮覲見。”
我下了車,面前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宅院,看起來清凈雅致,卻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臨時氣息。沒有親人相迎,沒有故舊等候,只有幾個面無表情的宮人垂首立在門口。
“我父兄呢?”我終于忍不住問出了聲。
青年垂眸:“沈?qū)④娷妱辗泵?,陛下安排,您先行歇息。?/p>
心,猛地往下沉。
沐浴,更衣。
宮人準備的是一套水紅色的宮裝,料子華貴,刺繡精美,卻不是我以往喜歡的樣式,也絕非正室規(guī)制該有的顏色和紋樣。我看著那套衣服,像是看著一個無聲的嘲諷。
梳頭的時候,老嬤嬤的手很巧,很快挽了一個時興的發(fā)髻,卻故意留下幾縷發(fā)絲,垂在頰邊。她拿著胭脂水粉,想要遮掩我眼角眉梢留下的那些細微的風霜痕跡。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動作。
“不必?!?/p>
鏡子里的人,蒼白,消瘦,眼底沉淀著三年風沙磨礪出的冷硬和漠然。再多的脂粉,也蓋不住那股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與這座繁華帝都格格不入的滄桑和寒意。
就這樣吧。
就這樣去見他。
我倒要看看,時隔三年,浴血歸來,他看到這樣的我,會是何種表情!
來接我的是一乘不起眼的小轎,悄無聲息地抬著我,從側(cè)門進入了宮墻。
黃昏的宮道漫長而寂靜,只有轎夫單調(diào)的腳步聲和轎子輕微的吱呀聲。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被高大的宮墻吞噬,四周漸漸暗沉下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轎子終于停下。
引路的太監(jiān)尖細著嗓子:“沈姑娘,請下轎,陛下在殿中等您?!?/p>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劇烈心跳,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涼的漢白玉臺階。
殿門敞開著。
里面燈火通明,熟悉的龍涎香氣味幽幽飄散出來,甜膩得讓人發(fā)悶。
我抬腳,跨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道負手立在窗前的明黃色身影。挺拔,熟悉,卻又透著一種陌生的帝王威嚴。
他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蕭衍。
真的是他。
比三年前更加俊朗,眉宇間褪去了曾經(jīng)的少年意氣,染上了屬于帝王的深沉和冷峻,通身的氣度華貴迫人。只是,他的眼神……那雙曾盛滿對我的深情和灼熱愛意的眼睛,此刻望過來,里面只有清晰的震驚,以及震驚過后,迅速覆上的一層復雜難辨的晦暗情緒。看不到半分久別重逢的喜悅。?
我的目光,卻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從他臉上移開,落到了他的身側(cè)。
那里,站著一個女子。
一個穿著正宮規(guī)制鳳紋宮裝、云鬢高聳、珠翠環(huán)繞的年輕女子。
她正微微側(cè)著身,一只手嬌怯地、自然地挽著蕭衍的胳膊,另一只手輕撫著小腹。聽到動靜,她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
嗡——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那張臉……
那眉眼,那鼻唇,那臉型輪廓……
竟與我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更年輕,肌膚飽滿光潔,眼神清澈帶著一絲被精心呵護出來的天真嬌憨,眼角眉梢染著屬于新婦的、幸福滿足的風情。她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彰顯著受盡寵愛的滋潤。
而我呢?
蒼白,憔悴,眼底是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風霜,一身不合時宜的水紅宮裝,像個拙劣的模仿者,像個從泥濘里爬出來的孤魂野鬼,突兀地闖入了這金碧輝煌的溫暖殿堂。
強烈的對比,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捅進我的心口,然后殘忍地攪動!
那女子似乎被我看得有些害怕,更緊地偎向蕭衍,聲音又軟又糯,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怯意和嬌嗔:“陛下……這位姐姐……眼神好生嚇人,臣妾害怕……”
姐姐?
臣妾?
害怕?
呵……
所有的理智,所有一路支撐著我活下去的恨意、執(zhí)念,在這一聲“害怕”里,徹底崩碎,化為毀滅一切的瘋狂!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拔出了藏在袖中、一路貼身攜帶以防萬一的匕首!
森寒的刀光,映亮了我眼底的血絲,也映亮了那女子驟然煞白的臉和蕭衍驚怒的表情!
“別怕——”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嘶啞得如同破裂的風箱,卻帶著一種詭異到極點的平靜笑意,“我這就送你去死——”
話音未落,我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張與我酷似、卻享受著本該屬于我的一切的臉,狠狠刺了過去!
“放肆!”
蕭衍的反應快得驚人。
他猛地將那個女子徹底護在身后,幾乎是本能地,徒手一把攥住了我刺過去的鋒利刀刃!
噗——
利刃割破皮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溫熱的血,瞬間從他指縫間涌出,滴滴答答,濺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開出刺目的花。
劇痛讓他的臉色猛地一白,但他握得極緊,手指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匕首竟再無法前進分毫!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底是翻江倒海的震怒、難以置信,還有某種我完全看不懂的、劇烈燃燒的痛苦。那雙赤紅如血的眸子,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
“沈裊裊!”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我的名字,每一個字都浸染著血腥氣,“你可知這三年!朕!是如何熬過來的?!”
他的聲音嘶啞暴怒,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質(zhì)問,在這空曠的大殿里轟然回響。
如何熬過來的?
我的心被這句話狠狠刺穿,痛到極致,反而想放聲狂笑!
是??!你怎么熬過來的?是抱著與你眉眼相似的新歡,溫香軟玉,帝后情深,共享江山地熬過來的嗎?!
我的犧牲!我的屈辱!我在地獄里苦苦掙扎的一千多個日夜!就是為了換來你這個?!換來你徒手握緊我的刀刃,質(zhì)問我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在這一刻徹底吞噬了我!
我正欲不管不顧地抽回匕首,哪怕廢了他這只手也要再度刺向那個賤人時——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慌亂腳步聲,伴隨著宮女太監(jiān)驚慌失措的低呼。
一個穿著桃紅色宮裝、梳著雙丫髻的小宮女,臉色慘白,淚痕滿面,踉踉蹌蹌地撲進了殿門,聲音帶著哭腔,尖利得劃破了殿內(nèi)緊繃的死寂:
“陛下!娘娘!不好了!小殿下……小殿下被這位沈姑娘剛才的樣子嚇壞了,哭得背過氣去了!”
小殿下?
孩子?
我的動作猛地僵住。
匕首還被蕭衍緊緊攥在手里,血汩汩流淌。
我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
目光越過驚怒的蕭衍,越過他身后那個同樣臉色慘白、捂著嘴驚恐地看著流血的手的新后。
直直地,落在那個闖進來報信的小宮女臉上。
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靜止鍵。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句“小殿下……哭得背過氣去了……”,在我耳邊無限放大,轟鳴,反復回蕩,震得我四肢百骸都在發(fā)麻,發(fā)冷。
小殿下……
他和她的……孩子?
原來,不止是江山易主,鳳座另屬。
連血脈,都早已延續(xù)。
三年。
原來,真的只有我,被永遠困在了三年前那個信誓旦旦的夜晚,困在那場以愛為名的騙局里,血肉模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騙了我的人,早已嬌妻幼子,圓滿人生。
呵……
蕭衍。
好一個……如何熬過來。
我看著他依舊緊攥著我匕首的手,看著那不斷涌出的、屬于他的鮮血。
忽然之間,竟覺得有些想笑。
而我也確實笑了。
無聲地,咧開了嘴。
臉上的肌肉僵硬地牽扯著,形成一個比哭還要難看千百倍的、扭曲到極致的笑容。
那笑容僵在我臉上,肌肉繃得發(fā)酸,像戴了一張不屬于自己的、冰冷的面具。
殿內(nèi)死寂。
只有蕭衍的血滴落在金磚上,嗒…嗒…嗒…每一聲都敲擊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那小宮女還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被這凝重的氣氛壓得幾乎窒息。
蕭衍身后的身后,那個穿著鳳袍、與我酷似的女子,猛地回過神。她看著蕭衍血流不止的手,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不再是方才矯揉造作的怯懦,而是染上了真實的驚慌和心疼:“陛下!您的手!”
她想要上前,卻又似乎懼怕我手中的利刃,腳步躊躇,只急急地用那雙水盈盈的眼睛望著蕭衍,淚珠欲墜不墜。
蕭衍沒看她。
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鎖著我,那雙赤紅的眼里翻涌著太多東西——震怒、痛楚、還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他攥著刀刃的手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更用力了幾分,仿佛那痛楚能讓他更清醒地確認眼前的一切。
“孩子……”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自己聽著都陌生,“你們……的孩子?”
這句話似乎刺痛了蕭衍某根隱秘的神經(jīng)。他下頜繃緊,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眼底的瘋狂之色更濃。
就在這詭異的僵持中,殿外再次傳來喧嘩,比剛才更加慌亂。
“小殿下!小殿下您不能進去!”
“放開!我要母后!我要父皇!”一個稚嫩卻帶著哭腔和蠻橫的童聲穿透嘈雜,由遠及近。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一個穿著明黃色小龍袍、約莫兩歲多的男孩,胖乎乎的小臉上掛滿淚珠,一邊掙扎著推開試圖阻攔他的奶娘和宮女,一邊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大殿。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蕭衍護在身后的新后,委屈瞬間決堤,張開小手就撲了過去:“母后!抱!淵兒怕!那個壞女人好兇!她嚇淵兒!”
那孩子一頭扎進新后的裙擺里,緊緊抱住,哭得渾身發(fā)抖。
新后慌忙彎腰,也顧不得許多,將孩子緊緊摟在懷里,迭聲安撫:“淵兒不怕,母后在,父皇也在,沒人敢嚇淵兒……”
她抱著孩子,抬眼看向蕭衍,眼神里充滿了母性的護犢和哀求:“陛下……”
蕭衍的目光終于從我臉上移開,落在那孩子身上。那一瞬間,他眼底翻涌的瘋狂和赤紅似乎被強行壓下去少許,染上了一絲極其復雜的、屬于父親的晦暗情緒。
孩子……
他和別人的孩子。
在我為他受盡屈辱、生死一線的時候,他和這個像我替身一樣的女人,有了一個會跑會跳、會撒嬌告狀的孩子。
叫蕭淵嗎?
真好聽的名字。
淵,深水。是希望他心思深沉,還是喻指父愛如淵?
胸腔里那股想要毀滅一切的暴戾瘋狂,忽然間潮水般退去。不是消失,而是沉淀了下去,沉到了更深、更冷、更黑暗的地方,凝結(jié)成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手臂一陣發(fā)軟,我再握不住那匕首。
“哐當”一聲,沾滿了蕭衍鮮血的匕首掉落在地,發(fā)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
蕭衍的手猛地一松,鮮血流淌得更急。他卻恍若未覺,只是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緊張什么?
怕我繼續(xù)發(fā)瘋,傷了他的心肝寶貝和寶貝兒子嗎?
我看著他流血的手,看著那相擁在一起的“一家三口”,忽然覺得無比疲憊。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幾乎要將我壓垮。
這金碧輝煌的宮殿,這曾經(jīng)讓我心生向往、承載了我所有年少愛戀和等待的地方,此刻每一口空氣都帶著令人作嘔的甜膩和虛偽。
我后退了一步。
腳步有些虛浮,踩在地上,輕飄飄的。
“呵……”又一聲極輕的笑從喉嚨里溢出,帶著無盡的荒涼和自嘲。
我緩緩抬起眼,目光掠過蕭衍復雜難辨的臉,掠過那抱著孩子、驚魂未定的新后,最后落在那哭得抽噎的孩子身上。
“原來……”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虛無,“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p>
久到,他嬌妻在側(cè),麟兒繞膝。
久到,我所有的犧牲和等待,都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久到,我連恨,都覺得多余了。
蕭衍的瞳孔似乎縮了一下,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說什么:“裊裊……”
我卻沒有再看他,也沒有再看那幸福的一家三口。只是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朝著殿外走去。
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風雪摧折過、卻依舊不肯徹底倒下的枯竹。
每一步,都踩在碎冰上。
殿內(nèi)的光線在我身后逐漸遠去,將那其樂融融的畫面隔絕開來。只有蕭衍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一般,釘在我的背上,灼熱,又冰冷。
沒有人敢阻攔我。
那些太監(jiān)宮女們紛紛避讓,如同躲避什么不祥之物。
我走出大殿,走入沉沉的夜色里。晚風帶著寒意吹來,揚起我寬大的袖擺和裙袂,獵獵作響。
臉上似乎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滑過。
我抬手一摸。
指尖一片濕潤。
原來,還是會流淚的。
只是這淚,不是為了那負心薄幸之人,而是為了那個死在狄戎王庭寒冬里的沈裊裊,為了那個相信“江山為聘”的傻子。
死了也好。
從今往后,活著的,不再是沈裊裊。
只是從地獄爬回來,索債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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