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置在了皇宮最偏僻的一處宮苑——靜梧宮。
名副其實,安靜得如同冷宮,庭院里種著幾株高大的梧桐樹,秋葉凋零,更添蕭瑟。
宮人送來了晚膳,精致的菜肴,卻冰冷得沒有一絲熱氣。送膳的小太監(jiān)低眉順眼,放下食盒就匆匆退下,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染上晦氣。
我坐在窗邊,看著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一動不動。
手腕上,被赫連灼捏出的舊傷疤,在寒冷的夜里隱隱作痛。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匕首割破蕭衍手掌時,那溫熱血流的觸感。
還有那個孩子……蕭淵……哭著撲向另一個“母后”的畫面,一遍遍在眼前閃現(xiàn)。
“娘娘……您多少用一點吧?”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緩緩轉頭。
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宮女,瘦瘦小小的,穿著半新不舊的宮裝,眼神里帶著恐懼,卻又有一絲不忍。
“奴婢……奴婢叫小禾,是內務府分派來伺候娘娘的。”她小聲說道,手里捧著一杯熱茶,“您喝口熱茶暖暖身子也好,夜里冷?!?/p>
我看著她,沒說話。
小禾被我看得更加害怕,手微微發(fā)抖,茶杯托碟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放下吧。”我終于開口,聲音嘶啞。
小禾如蒙大赦,連忙將茶杯放在我手邊的桌上,又飛快地退后幾步,垂著頭不敢看我。
“你怕我?”我問。
小禾身體一顫,頭垂得更低:“奴婢……奴婢不敢?!?/p>
“為什么怕我?因為我在太極殿動了刀子,傷了你們陛下?”我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小禾猛地搖頭,嘴唇哆嗦著,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因為我是從狄戎回來的?覺得我不干凈?是禍害?”我替她說了下去。
小禾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絕無此意!娘娘恕罪!”
我看著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宮女,忽然失去了追問的興趣。
恐懼也好,輕視也罷,都不重要了。
在這座皇宮里,我早已是一個異類,一個不該存在的幽靈。
“出去?!蔽抑匦罗D向窗外,不再看她。
小禾如獲大赦,慌忙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還細心地將門輕輕帶攏。
室內重歸寂靜。
只有燭火偶爾爆開一點燈花,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凍得有些麻木。
桌上的那杯熱茶早已冷透。
窗外,似乎傳來了更鼓聲。幽遠,空洞。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出現(xiàn)在庭院里。
那腳步聲很熟悉,熟悉到刻進骨子里——沉穩(wěn),帶著一種屬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韻律。
他停在了我的門外。
沒有敲門,也沒有離開。
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隔著一扇單薄的門板,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或許擰著眉,眼底帶著那份我讀不懂的復雜和痛楚,那只受傷的手大概已經包扎好了,用白色的綢布層層裹繞……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呼吸變得困難。
恨意和那些不該再有的、殘存的情愫在胸腔里瘋狂撕扯,幾乎要將我撕裂。
為什么還要來?
展現(xiàn)他的愧疚?他的不得已?
還是想來確認一下,我這個從地獄爬回來的怪物,是否還會再次發(fā)狂,傷了他的心尖肉?
腳步聲在原地停留了許久。
久到我以為他會在門外站上一夜。
最終,那腳步聲還是響起了,緩緩地,一步步,遠離了我的宮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聽不見,我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緊攥著的拳頭。
掌心一片黏膩,是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
疼痛讓我清醒。
蕭衍。
無論你如今是愧疚,是無奈,還是另有苦衷。
都太晚了。
從你親手送我上轎的那一刻起。
從你在狄戎鐵蹄下安穩(wěn)度日、另立新后、生下皇子的那一刻起。
我們之間,就只剩下——
不死不休。
靜梧宮的夜,是一種被抽干了聲息的死寂。并非沒有聲音——風吹過枯枝的嗚咽,遠處隱約的更漏,甚至自己的心跳——但這些聲響反而更襯得這寂靜深不見底,能吞噬掉所有活氣。
我坐在窗前,那杯冷透的茶一口未動。小禾退下前點的燭火,掙扎著燃到最后,噗地一聲熄滅了。黑暗徹底淹沒下來,像冰冷的潮水,沒過口鼻。
手腕上的舊傷疤在黑暗里突突地跳痛,比塞外的寒風更清晰地提醒著我那三年。赫連灼粗重的喘息,皮鞭刮過空氣的尖嘯,侍女咽氣前望著我的、逐漸灰敗的眼神……還有最后那叛軍士兵溫熱的血噴濺在臉上的觸感。
一幕幕,清晰如昨,烙在眼皮底下,一閉眼就能看見。
而比這些更尖銳的,是太極殿里那“一家三口”的畫面。蕭衍徒手握刃的血,那新后嬌怯依偎的姿態(tài),還有那孩子——蕭淵——撲向母親懷抱時委屈的哭喊。
“父皇……母后……”
那童聲稚嫩,卻像淬了毒的針,細細密密扎進心竅最深處。
黑暗中,我慢慢抬起手,看著自己模糊的輪廓。這雙手,曾經只會撫琴拈花,被蕭衍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說這般柔荑,活該被珍藏。后來,這雙手學會了在狄戎的冰天雪地里漿洗衣物,學會了握住冰冷的匕首,刺入溫熱的血肉。
如今,它們空空如也。
仇恨在死寂里發(fā)酵,不再是沸騰的暴怒,而是沉甸底部的、粘稠的毒液,緩慢地侵蝕著所剩無幾的理智。
更鼓聲又響了一次,夜更深了。
門外那熟悉的腳步聲出現(xiàn)時,我竟沒有絲毫意外。他終究還是來了。隔著門板,我能感受到那份沉默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站了多久?一刻鐘?半個時辰?
時間在黑暗里失去了尺度。
直到那腳步聲終于離去,融入更深的夜,我才緩緩吁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氣,胸腔里一片冰涼的澀痛。
這一夜,無人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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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灰白的光線透過窗欞,勉強驅散室內的昏暗。
門外傳來了小心翼翼的叩門聲,以及小禾細弱的聲音:“娘娘,您醒了嗎?奴婢……奴婢送熱水來了?!?/p>
“進來。”
小禾端著一盆熱水,低著頭走進來,動作拘謹得近乎僵硬。她將盆放在架子上,擰了帕子,卻不敢遞過來,只怯怯地看著我。
“放下吧,我自己來。”
我起身,走到盆架前。水面晃動,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眼底帶著濃重青黑的臉。我掬起水,撲在臉上。水溫恰到好處,卻燙得我皮膚一緊,那些刻意被遺忘的觸感又翻涌上來——狄戎王庭冰冷刺骨的雪水,赫連灼令人作嘔的觸碰,還有昨日蕭衍手上涌出的、溫熱粘稠的血……
我猛地直起身,水珠順著下頜滴滴答答落回盆里。
“娘娘……”小禾嚇了一跳,往后縮了縮。
“今日會有人來,”我看著銅鏡里模糊的人影,聲音平靜無波,“或許是大后宮的訓導嬤嬤,或許是內務府的總管,或許是……鳳儀宮的人。”
小禾睜大了眼睛,更加惶恐:“鳳、鳳儀宮?”
那位新后的宮殿。
“怕了?”我從鏡子里看她。
小禾用力搖頭,嘴唇卻抿得發(fā)白。
“不用怕。”我拿起干燥的布巾,慢慢擦干臉上的水漬,“她們來,無非是探我的底,給我下馬威,或者……替她們的主子來看看,我這個前朝余孽,到底瘋到了什么地步,還能不能構成威脅。”
我的話直白得讓小禾倒吸一口涼氣。
果然,日頭剛升高一些,靜梧宮那扇鮮少被人叩響的宮門,就被不客氣地推開了。
來的不是訓導嬤嬤,也不是內務府總管。
是幾個穿著體面的宮女嬤嬤,簇擁著一個衣著尤為華麗、頭戴金簪的中年女官。那女官面容嚴肅,眼角眉梢?guī)е敛谎陲椀馁瓢粒贿M來,目光就如探照燈般掃過簡陋的宮室,最后落在我身上。
小禾嚇得立刻跪了下去。
我卻依舊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里捧著一本不知什么內容的舊書,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那女官見狀,眉頭立刻擰了起來,聲音尖利:“沈氏!見到皇后娘娘身邊掌事女官,還不起身見禮?果然是從蠻夷之地回來的,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了!”
我慢慢翻過一頁書,聲音平淡:“規(guī)矩?什么規(guī)矩?是教人闖進他人宮室,大呼小叫的規(guī)矩?還是狗仗人勢,替主子吠叫的規(guī)矩?”
那女官臉色瞬間鐵青,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且刻薄。她身后的宮人也面面相覷,露出驚怒之色。
“你!”女官氣得往前一步,手指幾乎要戳到我臉上,“沈氏!你別給臉不要臉!皇后娘娘仁厚,念你昨日受驚,特遣我等送來些補品衣料,你非但不感恩,竟還敢出言不遜!”
她一揮手,后面兩個宮女捧著幾個錦盒上前,放在桌上,動作卻帶著輕慢。
我這才緩緩抬眼,目光掃過那些錦盒,又落回那女官臉上:“仁厚?是啊,搶了別人的位置,搶了別人的男人,如今施舍點殘羹冷炙,確實當得起‘仁厚’二字。替我謝謝皇后娘娘,這份‘大度’,我記下了?!?/p>
我的話像鞭子,抽得那女官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胸口劇烈起伏,指著我:“沈氏!你莫要猖狂!別以為陛下昨日饒了你,你就真能無法無天!這后宮如今是皇后娘娘做主!你一個失貞敗節(jié)、聲名狼藉的……”
“啪!”
一聲清脆的巨響打斷了她的話!
不是我動手。
是我將手中那本厚厚的舊書,猛地合上,重重摜在了桌上!
聲音在寂靜的宮室里炸開,嚇得那女官和所有宮人都是一個哆嗦,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我站起身。
雖然消瘦,卻比那女官高出些許。我一步步走向她,目光冰冷地盯在她臉上,三年積攢的殺伐和戾氣,即便刻意收斂,也足以讓這些深宮婦人膽寒。
“說啊,”我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滲人的寒意,“怎么不繼續(xù)說下去了?說我失貞?敗節(jié)?聲名狼藉?”
那女官被我逼得后退一步,氣勢全無,色厲內荏地強撐著:“難、難道不是嗎!誰不知道你在狄戎……”
“我在狄戎如何,輪得到你一個奴才置喙?”我打斷她,聲音陡然銳利,“皇后娘娘派你來,就是讓你來提醒我,我這三年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就是讓你來替我宣揚,我是如何‘失貞敗節(jié)’的?”
我猛地轉頭,目光如刀,掃過她帶來的每一個宮人。那些宮人觸到我的目光,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
“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重新看向那臉色發(fā)白的女官,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她的‘恩賜’,我收了。她的‘關心’,我也感受到了。靜梧宮廟小,容不下這么多尊大佛,各位,請吧。”
那女官嘴唇哆嗦著,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在我冰冷的注視下,最終一個字也沒敢再吐出來。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帶著一絲狼狽和未散的驚懼,猛地轉身:“我們走!”
一群人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比來時安靜多了。
宮門重新合攏。
小禾還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除了恐懼,似乎還多了點別的東西。
我彎腰,撿起地上那本書,輕輕撣了撣灰。
“起來吧?!蔽覍π『陶f,“把那些東西,”我指了指桌上的錦盒,“扔到庫房最角落去,別讓我再看見?!?/p>
小禾連忙爬起來,怯怯地問:“娘娘……您、您不怕皇后娘娘怪罪嗎?”
“怪罪?”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弧度,“她今天派來的如果是刀斧手,那我或許該怕??伤蓙淼氖菐讞l只會叫的狗……”
我頓了頓,看向窗外灰蒙的天空。
“這說明,她也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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