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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逆旅河山 空白饅 136680 字 2025-08-25 18: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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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的風(fēng),卷著黃塵抽打在朽壞的窗欞上,嗚咽如泣。

張煌言扶著斑駁的土墻,指尖陷進墻縫的浮泥里。

腹中空蕩得發(fā)疼,初臨此世的恍惚早已被五臟六腑的饑餓感碾成了粉末。

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食物。不是現(xiàn)代便利店的速食包裝,是能填進這具饑弱軀體里、帶著人間煙火氣的實在東西。

方才挪到窗邊時,外城的亂象已烙進眼里。

大順軍的號衣在灰敗街巷里像簇簇刺目的敗絮,兵卒們挎著刀,拎著搶來的包袱,陜西口音的粗罵混著婦人的哭嚎,把往日還算齊整的胡同攪成了渾濁的泥沼。

“煌言?”

沙啞的呼喚從門外飄進來,裹著難掩的驚惶,像根細針挑著張煌言的神經(jīng)。

是父親張圭章。

原主記憶里的兵部主事,總穿著漿洗得挺括的儒衫,袖口折痕分明,說話時慢條斯理,帶著江南讀書人特有的溫吞??纱丝踢@聲音里的顫抖,比窗外的風(fēng)聲更刺骨。

他踉蹌著撲到門邊,剛拉開一道縫,張圭章就像片被風(fēng)追的葉子,閃身擠了進來。

四十多歲的人,哪還有半分文官模樣?青色圓領(lǐng)袍從肩頭劃開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里衣,袍角沾著黑褐色的污漬,許是泥,許是別的什么。

往日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散亂著,幾縷黏在汗?jié)竦念~角,鬢邊竟添了些倉促間生出的白發(fā)。

他懷里緊緊揣著個油紙包,鼓囊囊的,手背上一道血痕還在滲著血珠,邊緣泛著紅,像是被碎瓷或鈍器劃破的。

“爹!”張煌言喉嚨發(fā)緊,這聲稱呼脫口而出,既有原主本能的牽念,也摻著他自己對這亂世親情的鈍痛。

在現(xiàn)代習(xí)慣了獨生子女的獨立,此刻看著眼前為一口吃食鋌而走險的父親,心頭那點陌生的暖意,竟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張圭章反手閂上門,背抵著門板大口喘氣,胸口起伏得像風(fēng)里的破鼓,過了許久才順過氣。

他把油紙包往桌上放時,指尖微微發(fā)顫,那缺了條腿的木桌被壓得晃了晃,墊著的青石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在這死寂里格外清晰。

“快,趁熱?!?/p>

他一層層掀開油紙,三個白面饅頭露了出來,還冒著絲絲熱氣,混著淡淡的麥香,瞬間填滿了整個屋子。

張煌言的目光落在饅頭上,喉嚨不自覺地動了動。這在現(xiàn)代再普通不過的食物,此刻卻像捧著團火。

他注意到父親的手指在發(fā)顫,不是餓的,是嚇的。

“兵部那邊……”張煌言忍不住問,話一出口又覺多余。

三月十九,崇禎自縊的日子,兵部府衙早成了散沙。

張圭章拿起一個饅頭,塞到兒子手里,自己也抓起一個,沒顧上拍掉上面的面屑,就往嘴里塞。

他吃得急,噎得脖頸青筋直跳,好半天才咽下去,聲音含糊地說:“亂了,全亂了……李邦華大人……殉國了?!?/p>

李邦華?

張煌言心里咯噔一下。

這位明末的兵部左侍郎,他在史料里見過。剛正不阿,崇禎末年數(shù)度上疏言事,李自成兵臨城下時還力勸皇帝南遷,城破后自縊而死,是個有氣節(jié)的忠臣。

“我趁亂從后廚拿了這幾個!”

張圭章又咬了口饅頭,眼神里滿是后怕。

“路上撞見幾個大順兵,還好我這身衣服破,他們瞧不上,沒搜我……”

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圓領(lǐng)袍,“這還是前年做的,本想換件新的,現(xiàn)在倒成了護身符?!?/p>

張煌言低頭啃著饅頭,面很粗糙,帶著點麩皮,卻比他吃過的任何山珍海味都香。他注意到父親只小口啃著一個,把另一個往他這邊推了推。

“爹,你也吃。”他把饅頭遞回去。

“我不餓。”張圭章擺擺手,眼神卻瞟向那個饅頭,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在吞咽口水。

張煌言心里發(fā)酸,知道父親是想省給他。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鐵器碰撞的脆響。

張圭章瞬間繃緊了身子,拉著張煌言往墻角縮。

兩人屏住呼吸,透過窗紙的破洞往外看——兩個大順兵正把一個穿綢緞的商人按在地上,用刀挑開他的錢袋,黃澄澄的銅錢滾了一地。

商人哭喊著求饒,被其中一個兵卒一腳踹在臉上,頓時沒了聲息。

張煌言的心跳得像擂鼓。

在史料里讀過無數(shù)次“兵燹”,卻從未想過會如此近距離地目睹。

那些數(shù)字、那些描述,此刻都化作了地上的血跡、商人扭曲的臉,還有大順兵臉上那麻木的興奮。

“別出聲。”張圭章捂住他的嘴,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外,身體微微發(fā)抖,卻還不忘把兒子護在身后。

這個平日里連殺雞都要別過臉的讀書人,此刻卻像只護崽的老鳥,明知翅膀脆弱,也想張開護住身后的人。

張煌言想起自己的論文中分析過明末士人的困境,說他們“空談義理而無實務(wù)”。

可此刻看著父親顫抖的背影,那道被劃破的袍角在風(fēng)里微動,他忽然覺得那些分析太輕飄飄了。

在刀光劍影面前,誰還能從容談義理?活下去,才是最實在的“實務(wù)”。

那兩個大順兵搶完錢,罵罵咧咧地走了。胡同里恢復(fù)了短暫的安靜,只剩下風(fēng)吹過斷墻的嗚咽,像亡魂在哭。

張圭章這才松開手,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額頭上的冷汗順著皺紋往下淌,在下巴匯成水珠,滴在衣襟上。

“爹,我們得離開北京?!?/p>

張煌言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大順軍在京城待不長,吳三桂很快就會引清兵入關(guān),到時候這里只會更亂。留在這里,就是等死。

張圭章愣了一下,抬頭看著兒子,眼神里有些詫異。

往日里,這孩子雖有大志,卻總帶著幾分書生氣,此刻說出的話,竟透著一股他從未見過的決斷。

“去哪?”他喃喃地問,“江南路遠,城門都被他們把著……”

“總有辦法的?!?/p>

張煌言握緊了手里的饅頭,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麥香混著塵土的氣息,成了此刻唯一的實在。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踏在碎磚上,混著風(fēng)里的沙塵,像鈍器敲在心頭。

還有粗聲粗氣的喝問:“里面有人嗎?開門!”

張圭章臉色瞬間煞白,抓起墻角的銹劍,手卻抖得握不住,劍身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張煌言深吸一口氣,按住父親的手,示意他別動。

他走到門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官爺,我們是普通百姓,家里沒什么值錢的……”

“少廢話,開門!”門外的人不耐煩地踹了一腳門板,木屑簌簌落下,門板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張煌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扇破舊的木門,薄得像層紙,根本擋不住外面的刀槍。

活下去,這個最簡單的愿望,此刻卻像千斤重擔(dān)壓在心頭。

原來,英雄不是一開始就無畏的。

他們也曾在亂世里為一個饅頭掙扎,為一扇門后的安全恐慌。只是在無數(shù)個“活下去”的念頭里,漸漸生出了不肯屈服的勇氣。


更新時間:2025-08-25 18:1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