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閂抽離時發(fā)出枯木斷裂般的吱呀聲,在死寂里拖得很長,像瀕死者最后一聲喘息。
張煌言扶著門框,手心的汗浸得木框發(fā)潮,指節(jié)抵在朽木上,用力得泛出青白色。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腔子里,和門外的風聲攪在一起,亂得像團麻。
門外立著兩個大順兵。頭巾上結著黑垢,腰刀的銹跡爬滿刀鞘,號衣前襟的污漬發(fā)黑,像是干涸的血。
“官爺……”張煌言開口時,才覺出聲音在發(fā)飄。
他想學著記憶里市井百姓的模樣弓起背,可二十四年讀書人養(yǎng)出的骨相藏不住,脊背下意識地繃著,那點刻意的佝僂反倒像株被強按的蘆葦,透著股別扭的倔強。
“少廢話?!备唢E骨的兵卒操著陜西口音斥道,刀鞘在掌心敲出悶悶的響,“家里有啥值錢的?都翻出來!”
張煌言心里一沉。壞了,這副樣子,哪里像個任人拿捏的百姓?他那些關于明末社會結構的論文分析,此刻在明晃晃的刀光前,碎得像窗紙。
“幾位官爺行行好!”
張圭章突然從兒子身后擠出來,后背弓得像張拉滿的弓,雙手在胸前搓得發(fā)白,眼角的皺紋堆起來,把平日里的溫文全搓成了卑微。
“俺們就是個教書先生,家里除了幾捆舊書,實在沒啥值錢的……”
他說著,故意把破了口的袍角往前拽了拽,露出里面打了三層補丁的內(nèi)衣,布色都褪成了灰白。
張煌言看著父親瞬間換了副神態(tài),喉頭發(fā)緊。這個往日里連跟書肆掌柜討價還價都要紅著臉的人,此刻眼角堆著笑,聲音里的怯懦拿捏得剛剛好,活脫脫一個在亂世里求存的老秀才。
可他分明看見,父親攥著袍角的手,指節(jié)在微微發(fā)抖。
矮胖兵卒已經(jīng)邁步進了屋,靴子在土炕邊的泥地上碾出幾道深痕,帶起的塵土嗆得人咳嗽。
他的目光掃過木桌,又落在墻角那堆分不清原色的雜物上,鼻子里哼出一聲:“教書先生?我看你這屋,還不如城外的破廟。”
“是是是。”張圭章連忙應和,聲音壓得更低,“兵荒馬亂的,能有個遮風的地兒就謝天謝地了。犬子前幾日染了風寒,家里的錢都抓了藥,實在……實在拿不出東西孝敬官爺?!?/p>
他說著,眼角往張煌言那邊斜了斜,那眼神里的急切,比任何話語都明白。
張煌言抿緊嘴,壓下心里的躁動。他忽然懂了,父親這哪里是討好,是把二十年的體面拆開,揉碎了鋪在地上當墊腳石——亂世里,活下去的智慧從來不在書本里,在刀尖子底下磨出來的分寸里。
高顴骨兵卒也進了屋,腳踹在地上的雜物堆上,發(fā)出嘩啦聲響。
“沒東西?”
他顯然不信,刀尖在木桌上劃了道深痕,木屑簌簌往下掉。
“剛才就瞅見有人影晃,別是藏了啥好東西!”
張煌言的心跳幾乎要撞碎喉嚨。他知道這屋里確實沒什么值錢的。
原主的父親只是個俸祿微薄的兵部主事,戰(zhàn)亂來時,連件像樣的衣物都沒來得及帶。
可這些兵卒哪管這些,搜不到東西,難保不會動粗。
“官爺明鑒!”
張圭章的膝蓋砸在地上發(fā)出悶響,像塊石頭落進枯井。這一下太突然,張煌言驚得差點出聲,連兩個兵卒都愣了愣。
“俺們真沒藏東西,不信您搜!要是搜出半點值錢的,任憑官爺處置!”
他說著,竟主動把墻角的雜物往中間扒拉,露出里面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服,針腳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自己縫的。
張煌言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那道被劃破的袍角垂在地上,沾了塵土,像條受傷的尾巴。喉頭發(fā)緊,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矮胖兵卒踢了踢那些舊衣服,又掀開炕上鋪的粗布褥子,里面只有些干草,還混著幾根碎棉絮。
他皺著眉,啐了口唾沫:“他娘的,真是個窮酸貨。”
高顴骨兵卒走到張煌言面前,刀鞘在他胸口戳了戳?!澳阈∽?,剛才瞅著俺們干啥?”
張煌言被戳得踉蹌了一下,連忙低下頭,聲音壓得發(fā)顫:“沒……沒敢瞅,就是……就是嚇著了。”
他努力模仿著記憶里那些受驚的百姓,可后頸的皮膚還是繃得發(fā)緊。
“廢物?!北溥艘豢冢D(zhuǎn)身往外走,“走了,這破地方?jīng)]啥撈頭。”
矮胖兵卒臨走前,目光掃過桌上的油紙包——那里面還剩半個饅頭,麥香混著塵土的氣息,在空氣里飄得很輕。
張煌言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識地蜷起來,想護住那點吃食。
“官爺要是不嫌棄……”張圭章已經(jīng)拿起那半個饅頭,遞了過去,手還在微微發(fā)抖,“這點吃食,您帶著墊墊肚子?”
矮胖兵卒愣了一下,接過去塞進嘴里,含糊地罵了句“算你識相”,跟著高顴骨兵卒走了。
門被“砰”地撞上,震得墻上的土簌簌往下掉。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混著風里的粗話,一點點淡下去。
張圭章癱坐在地時,后腰撞在墻角的磚塊上也沒哼一聲,后背的汗把青袍洇出深色的痕,順著衣褶往下淌。
張煌言趕緊扶他,父子倆對視一眼,眼里都是劫后余生的恍惚,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爹,您……”張煌言想說些什么,卻被父親擺手打斷。
“別說話,先聽聽?!睆埞缯聜?cè)耳聽著外面,過了好一會兒,才松了口氣,聲音還有些發(fā)啞,“走了,應該是走了。”
張煌言扶著父親坐到炕邊,自己也癱坐下來,心臟還在砰砰直跳,撞得肋骨生疼。
“剛才為啥不讓我說話?”他低聲問。
“你眼里那點勁兒藏不住。”
張圭章喝了口桌上的冷水,水痕順著嘴角往下流。
“這些人,刀尖舔血的日子過慣了,見不得旁人眼里有光——你越怕,他們越覺得拿捏住了;你要是敢抬眼,他們反手就敢捅刀子。這不是書房論道,是拿命換太平。”
張煌言默然。他懂這個道理,史書上寫過無數(shù)次亂世兵匪的習性,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明白紙頁上的字有多輕,刀尖子有多沉。
他這個自詡的“歷史的穿越者”,此刻連扮演個順民都如此生澀。
“爹,您剛才……怎么那么熟練?”
張圭章苦笑一聲,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露出鬢角新添的白發(fā)。
“在兵部當差,見多了三教九流。那些胥吏、差役,跟這些兵卒也差不了多少——都是要過活,都得給他們留幾分臉面,哪怕那臉面是搶來的。”
張煌言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fā),忽然想起那些關于明末士人的評價。
有人說他們迂腐,有人說他們空談,可在這一刻,他只看到一個為了兒子,把體面折成紙船的父親。
“對了,爹,”張煌言忽然想起什么,“剛才那兩個兵卒,雖然蠻橫,卻沒像之前那樣隨便殺人?!?/p>
張圭章點點頭,眼神里多了些思索:“我也覺著了。路上聽人說,闖王已經(jīng)進城了,好像……好像宮里出了大事?!?/p>
他沒說出口的,是關于崇禎皇帝的猜測,但父子倆心里都清楚,那聲沒說破的“殉國”,早懸在頭頂。
張煌言的目光望向窗外,風還在刮,卷起的塵土糊住了窗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