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的縣城街道，青石板路面濕漉漉的，反射著灰白的天光?？諝庵酗h散著煤煙、早點攤炸油條的香氣和淡淡的牲口糞便味。穿著灰藍工裝或打著補丁棉襖的人們行色匆匆，自行車清脆的鈴鐺聲和偶爾駛過的解放卡車沉悶的轟鳴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八十年代小城特有的晨曲。
時硯揣著那六元五角“巨款”和那份珍貴的《斷絕書》，目標明確地走向縣城唯一一家稍具規(guī)模的百貨商店——紅旗百貨。
商店里光線不算明亮，玻璃柜臺擦得還算干凈，里面陳列著搪瓷臉盆、暖水瓶、印著紅雙喜的枕巾等日常用品。顧客不多，幾個穿著藍色售貨員制服的中年婦女正聚在一起織毛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時硯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各個柜臺。他的目標很明確——電子表。這個年代，一塊能跳數字的電子表，對普通工薪階層來說絕對是奢侈品，更是年輕人趨之若鶩的時髦玩意兒。
果然，在靠里的一個玻璃柜臺下，他看到了目標。幾塊樣式略顯笨拙的黑色電子表躺在紅色絨布上，小小的液晶屏閃著微弱的數字光。旁邊立著一個小紙牌：電子手表，零售價：15元。
十五元！相當于普通工人小半個月的工資！
時硯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沒有立刻上前詢問，而是像個普通顧客一樣，在店里看似隨意地轉悠，耳朵卻豎著，捕捉著售貨員們閑聊的只言片語。
“……哎，張姐，聽說倉庫里又壓了一批‘啞巴表’？就是上次進貨那批，走字兒不準還老沒聲兒的？”
“可不是嘛！愁死人了！廠長說便宜處理都沒人要，放著占地方！”
“便宜？多便宜？總不能白送吧？”
“誰知道呢，聽說按斤稱給收廢品的都不值當……”
“啞巴表”？走字不準？時硯捕捉到了關鍵信息。他不動聲色地踱到賣表的柜臺前，指著里面一塊電子表，語氣盡量顯得隨意：“同志，這表怎么賣？”
一個織毛衣的胖售貨員抬起頭，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十五塊！帶票！”語氣硬邦邦的。
“哦，挺貴的?！睍r硯點點頭，仿佛不經意地問，“聽說有批‘啞巴表’處理？就是走得不太準的？”
胖售貨員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毛衣針，重新打量了時硯一番，帶著點警惕：“你問這個干啥？處理品，毛病多，買回去也是糟心錢！”
“家里親戚在鄉(xiāng)下，托我看看有沒有便宜的，能看個大概鐘點就行?！睍r硯露出一個憨厚樸實的笑容，“毛病大不大？要是便宜點，走字兒偏個十分八分的，也能湊合用，鄉(xiāng)下人嘛，沒那么講究?！?/p>
胖售貨員猶豫了一下，或許是覺得眼前這小伙子不像有錢的主兒，也或許是那批“啞巴表”確實讓她煩心，便壓低了點聲音：“毛?。磕桥浶伴T！有的走著走著慢了，有的干脆停了，還有的按鍵不靈，鬧鈴不響！你要真想買處理品，不如去后頭庫房問問我們管事的馬主任，他正為那堆破爛發(fā)愁呢！就在商店后門倉庫院兒里?！?/p>
“謝謝同志！”時硯真誠地道了謝，轉身快步走向商店后門。
百貨商店后門連著一個小院，堆放著一些雜物和空木箱。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頭發(fā)稀疏、眉頭緊鎖的中年男人正對著幾個紙箱子唉聲嘆氣，正是管倉庫的馬主任。
時硯走過去，臉上掛起恰到好處的、帶著點鄉(xiāng)下人拘謹的笑容：“馬主任您好？”
馬主任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小伙子：“你是？”
“哦，我是前面劉大姐介紹來的，”時硯信口報了個剛才聽到的售貨員姓氏，“聽說您這兒有批帶點小毛病的電子表要處理？我家親戚在鄉(xiāng)下開小賣部，托我看看，能不能進點便宜貨回去賣，鄉(xiāng)下人要求低，能顯個數字就行?！?/p>
“劉大姐？”馬主任皺著眉想了想，似乎對不上號，但看時硯一臉老實相，又提到“處理”，便嘆了口氣，指了指腳邊幾個落滿灰塵的紙箱，“喏，就這些。上回進貨走了眼，這批表問題不少，走走停停，鬧鈴不靈，按鍵也時好時壞。廠里不認，退不了，堆這兒小半年了，占地方！你要真想買……”他頓了頓，伸出兩根手指，“兩塊五一塊！不能再低了！這都是正經電子表芯子！”
兩塊五！時硯心中飛快盤算。他兜里有六塊五，可以買兩塊！如果能修好哪怕一塊，轉手就是十塊以上的利潤！巨大的機會！
他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蹲下身，隨手從箱子里拿起幾塊表，仔細看了看外殼和屏幕，又按了按按鍵，果然反應遲鈍或者沒反應。他皺著眉：“馬主任，這毛病確實不小啊。兩塊五……鄉(xiāng)下人掙點錢也不容易。這樣，您看三塊錢兩塊行不行？我錢也不多，就買兩塊回去試試水，要是能賣出去，以后還來找您進貨！”他掏出那三張一元的票子，帶著點破釜沉舟的懇切。
馬主任看著那三塊錢，又看看那幾大箱占地方的“垃圾”，猶豫了幾秒鐘，最終還是煩躁地揮揮手：“行行行！三塊就三塊！拿兩塊趕緊走吧！記住啊，處理品，離柜概不負責！”他只想快點把這燙手山芋處理掉一點。
“謝謝馬主任！謝謝！”時硯連忙道謝，飛快地從箱子里挑了兩塊看起來外殼比較新、屏幕沒劃痕的電子表，付了三塊錢，仔細地用舊報紙包好，揣進懷里，像揣著稀世珍寶，迅速離開了倉庫小院。
懷揣著兩塊“啞巴表”和僅剩的三元五角錢，時硯沒有回那間冰冷的破屋，而是直奔縣城唯一的新華書店。他用五角錢買了一本最基礎的《電子元器件入門》小冊子和一把最便宜的小號十字螺絲刀。
接下來的兩天，時硯仿佛人間蒸發(fā)。他把自己關在那間漏風的破屋里，除了去公共水管打點涼水，幾乎足不出戶。白天，他借著門縫透進來的天光，如饑似渴地啃讀那本薄薄的《電子元器件入門》，囫圇吞棗地理解著電阻、電容、電路板這些陌生的名詞。晚上，他就著那盞昏黃搖曳、隨時可能熄滅的煤油燈，小心翼翼地用螺絲刀拆開那兩塊電子表。
表殼被撬開，露出里面指甲蓋大小的綠色電路板，上面密布著細小的銀色焊點和米粒大的黑色電子元件。時硯屏住呼吸，對照著書上的示意圖，用從舊掃帚上掰下來的細竹簽，一點一點地撥弄、檢查著電路板上的焊點和線路連接處。
時間在煤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無聲流淌。屋外是呼嘯的北風和偶爾傳來的犬吠，屋內是死寂般的專注。手指因為寒冷和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發(fā)麻，眼睛被油煙熏得酸澀流淚。失敗了無數次。第一塊表，他拆開后不小心碰掉了一個芝麻粒大的電容，徹底報廢了。希望瞬間湮滅了一半。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全部精力投向僅剩的第二塊表。動作更加緩慢，更加謹慎。他用竹簽尖端極其小心地清理著電路板連接處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細微氧化層和污垢。一遍，又一遍。
就在煤油燈芯即將燃盡，屋內光線昏暗得幾乎無法視物時，時硯顫抖著手指，輕輕按下了表殼側面的一個調時按鈕。
“嘀——”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時硯耳中卻如同天籟般的電子音響起！緊接著，小小的液晶屏幕上，代表秒的數字，清晰地、穩(wěn)定地跳動了一下！
成了！
一股巨大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握著這塊“復活”的電子表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冰冷的表殼貼在掌心，卻傳來滾燙的溫度。微弱的電子光芒，在昏暗的斗室里，像一顆倔強燃起的星火。
他成功了！用三塊錢和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的鉆研，他撬開了通往這個時代財富之門的第一道縫隙！這塊修好的電子表，就是他的第一塊基石！
時硯小心翼翼地將這塊珍貴的“復活表”收好。疲憊如同潮水般襲來，但他眼中燃燒的火焰，比那微弱的煤油燈光，要熾熱明亮得多。
第二天一早，時硯揣著這塊修好的電子表和僅剩的三塊錢，再次來到了縣里最熱鬧的農貿市場邊緣。他沒有像其他小販一樣大聲吆喝，只是找了個人流尚可的角落，安靜地站著。然后，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將那塊黑色的電子表露了出來，輕輕按了一下按鈕。
“嘀——”
清脆的電子音在嘈雜的市場背景音中并不突出，卻足以吸引附近幾個穿著“的確良”襯衫、明顯是城里工人模樣的年輕人的注意。他們好奇的目光立刻被時硯手腕上那塊閃著數字的“稀罕物”吸引住了。
“嘿！哥們兒，你這表……電子表？”一個燙著卷發(fā)、穿著時髦夾克的青年湊了過來，眼睛發(fā)亮。
時硯平靜地點點頭：“嗯，新到的貨?！?/p>
“真能走字兒？帶響兒？”卷發(fā)青年湊得更近了，幾乎要貼到時硯手腕上。
時硯又按了一下按鈕。“嘀——”聲音清晰。
“嚯！真是好東西！”卷發(fā)青年贊嘆，旁邊幾個同伴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
“哪買的？百貨商店？”
“多少錢??？”
“這玩意兒聽說可金貴了！”
時硯的目光掃過這幾個明顯有購買力的年輕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篤定：“百貨商店賣十五塊，還得要票。我這兒，”他頓了頓，報出一個讓人心跳加速的價格，“十二塊五，不要票。”
“十二塊五？！”卷發(fā)青年和同伴們眼睛都瞪大了。不要票，還便宜兩塊五！這誘惑太大了！
“哥們兒，還有嗎？就這一塊？”卷發(fā)青年急切地問。
“暫時就這一塊?！睍r硯語氣平穩(wěn)，“剛到的，就搶到一塊?！?/p>
“我要了！”卷發(fā)青年生怕別人搶走，立刻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零錢，數出十二塊五毛錢，塞到時硯手里，“點點！點點！”
時硯接過那疊還帶著體溫的鈔票，仔細清點。十元一張，一元兩張，五角一張。沒錯，十二塊五！沉甸甸的！這不僅僅是一筆錢，這是他親手掙來的，逆轉命運的第一桶金！
他利落地解下手腕上的電子表，遞給卷發(fā)青年。卷發(fā)青年喜滋滋地戴上，左看右看，在同伴羨慕的目光中炫耀般地按著按鈕，“嘀嘀”聲不斷響起。
“哥們兒，再有貨記得找我??！我叫劉建軍，機械廠家屬院三排五號的！”卷發(fā)青年熱情地留下地址。
時硯點點頭，將錢仔細收好，轉身迅速離開了喧鬧的市場。懷揣著十二塊五毛錢（本金三塊五，利潤九塊?。牟椒プ兊卯惓３练€(wěn)有力。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也照亮了他眼中前所未有的光芒。
知識就是力量，技術就是金錢！這個樸素的真理，在這個初冬的早晨，被他親手驗證了。
下一步，夜校報名！然后，用這筆錢，撬動更大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