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硯懷揣著那十二塊五毛錢的“巨款”，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位于縣城中心的工人文化宮。那棟有些年頭的蘇式建筑門口，張貼著夜校招生的醒目紅榜。報名點設(shè)在二樓的一間教室里，幾張課桌拼在一起，后面坐著兩位戴著眼鏡、神情嚴(yán)肅的中年老師。
隊伍不算長，多是些穿著工裝、眼神里帶著求知渴望的青年男女。時硯安靜地排在隊尾。輪到他時，他遞上那來之不易的一元五角報名費和自己的身份證明。
“時硯？”負(fù)責(zé)登記的女老師推了推眼鏡，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時硯這個名字，在附近幾條街巷并不陌生，孤兒，窮困，還有個名聲不太好的二叔。她沒說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登記好信息，遞給他一張寫著考試時間和科目的紙條。
“下周一晚上六點，帶著筆，準(zhǔn)時來考試。考場在105教室。”
“謝謝老師。”時硯接過紙條，小心地折好放進(jìn)口袋。走出文化宮大門時，他感覺肩上那份復(fù)習(xí)資料的重量似乎都輕快了些許。
他沒有立刻回破屋，而是再次走向農(nóng)貿(mào)市場。這一次，他的目標(biāo)不再是零賣，而是那位倉庫馬主任！
用剛賺來的九塊錢，加上之前的本金，他手里攥著十二塊五毛。他徑直來到百貨商店后院倉庫。
馬主任正對著那幾箱“啞巴表”發(fā)愁，看到時硯又來了，眉頭皺得更緊：“你怎么又來了？那表又出毛病了？我可說了離柜概不負(fù)責(zé)！”
“馬主任，不是表的事?！睍r硯臉上帶著誠懇的笑容，“上次那兩塊表，我親戚拿回去試了試，雖然有點小毛病，但鄉(xiāng)下人用著還行，能看個鐘點。他們那地方偏，就缺這種新鮮玩意兒。您看……您倉庫里剩下的這些處理表，能不能再便宜點，我全要了？”
“全要了？！”馬主任驚得差點跳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時硯，“小子，你不是開玩笑吧？這好幾箱子！毛病一大堆！你全要？你有那么多錢？”
“錢不多，但可以想辦法?！睍r硯語氣沉穩(wěn)，“您看，這些東西堆著也是堆著，還占您地方。您給個實在價，我盡量湊。要是成了，也算給您解決個大麻煩不是？”
馬主任盯著時硯看了好幾秒，似乎在判斷這小子是不是瘋了。但時硯眼神里的篤定和那句“解決大麻煩”確實戳中了他的痛點。他煩躁地抓了抓稀疏的頭發(fā)，又看看那幾大箱落灰的“垃圾”，一咬牙一跺腳：“行！你小子有種！這些破爛，按斤稱給收廢品的也就值個塊兒八毛！你要真能包圓兒……”他伸出三根手指，又彎下一根，“二十塊！二十塊錢全拉走！包括箱子！省得我看著心煩！”
二十塊！時硯心頭一跳。他手里只有十二塊五，還差七塊五！但他臉上沒有絲毫猶豫，反而露出為難又堅決的神色：“二十塊……馬主任，這……我親戚那邊能給的錢也就十五塊頂天了。這樣，您看十八塊行不行？我這就回去湊！下午就給您送來！保證不耽誤您事兒！”
馬主任看著時硯急切的樣子，心里盤算著十八塊也比當(dāng)垃圾扔了強(qiáng)百倍，還能落個人情，便裝作肉痛地擺擺手：“行行行！十八就十八！下午三點前，錢不到，我立馬賣別人！”他故意加了句狠話。
“一言為定！謝謝馬主任！”時硯立刻應(yīng)下，轉(zhuǎn)身就走。
十八塊！去哪里弄剩下的五塊五？時硯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找夏知微借？這個念頭一閃就被他摁滅。不行，不能把她牽扯進(jìn)來，更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投機(jī)倒把”的事。高利貸？那是飲鴆止渴！目光掃過街道，最終定格在路口一個簡陋的自行車修理攤上。
修車攤的老漢時硯認(rèn)識，姓孫，為人老實厚道。時硯快步走過去，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靦腆和焦急：“孫大爺，跟您商量個急事。我親戚家等著用錢救命，就差五塊五。您看……我把這棉襖押您這兒行不？這是我娘留下的，雖然舊了點，但棉花實在。我明天一準(zhǔn)兒拿錢來贖！”他說著就要脫下身上那件唯一的、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
孫老漢正在補(bǔ)胎，抬頭看看時硯凍得有些發(fā)青的臉，又看看那件雖然舊但還算厚實的棉襖，嘆了口氣：“唉，你這娃……大冷天的，脫了襖子咋行？拿去吧！”他從油膩膩的錢盒里數(shù)出五塊五毛錢，塞給時硯，“棉襖你穿著！錢拿著急用，啥時候?qū)捲Ａ嗽龠€！大爺信得過你！”
一股暖流涌上時硯心頭。他緊緊攥住那五塊五毛錢，對著孫老漢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孫大爺！明天一定還您！”這份樸素的信任，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顯得彌足珍貴。
揣著湊足的十八塊錢，時硯準(zhǔn)時回到倉庫。馬主任看到錢，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眼神明顯松快了不少，爽快地開了張簡陋的“處理品”收據(jù)，指揮兩個臨時工幫時硯把那三大箱沉甸甸的電子表搬出了倉庫，堆在院門口一輛借來的破舊板車上。
時硯謝過幫忙的人，咬緊牙關(guān)，拉著這沉重的、承載著全部希望和債務(wù)的板車，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回他那間破敗的院子。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冷風(fēng)一吹，刺骨冰涼，但他心頭卻燃燒著一團(tuán)火。
接下來的日子，時硯徹底陷入了瘋狂。白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冰冷的破屋里，像一臺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機(jī)器。煤油燈昏暗的光線下，他伏在破桌上，一手拿著小螺絲刀，一手翻著那本快被翻爛的《電子元器件入門》，拆解、檢查、清理、調(diào)試……動作從一開始的生澀笨拙，到后來的流暢精準(zhǔn)。指尖被冰冷的金屬和鋒利的電路板邊緣劃出一道道細(xì)小的口子，結(jié)著深紅的血痂。煤油燈的油煙熏得他眼睛布滿血絲，咳嗽不止。
一塊、兩塊……修好的表被他小心地放在一個墊著干凈軟布的紙盒里。報廢的零件和外殼堆在墻角，像一座小小的墳塋，記錄著失敗和損耗。饑餓和寒冷是常態(tài)，一個冰冷的窩頭就是一天的食糧。支撐他的，是修好一塊表時那一聲清脆的“嘀”響，是紙盒里逐漸增多的“戰(zhàn)利品”，是夏知微那雙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和夜校的夢想。
時間在廢寢忘食中飛逝。當(dāng)他終于處理完最后一塊能修復(fù)的表時，煤油燈的火苗已經(jīng)微弱得快要熄滅。他清點成果：整整四十二塊“復(fù)活”的電子表！雖然其中一部分走時可能稍快或稍慢幾分鐘，按鍵反應(yīng)也未必都靈敏，但至少，它們都能正常顯示時間，發(fā)出聲響！
看著紙盒里密密麻麻閃著微光的電子表，時硯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驚人的光亮。第一步，成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這些表用舊報紙分隔包裹好，放進(jìn)一個干凈的麻袋里。
他沒有選擇零售。時間緊迫，夜?？荚囋诩矗枰焖倩鼗\資金，擴(kuò)大戰(zhàn)果！他想起了那個買走他第一塊表的卷發(fā)青年——劉建軍。
第二天一早，時硯提著沉甸甸的麻袋，找到了機(jī)械廠家屬院三排五號。開門的是劉建軍，看到時硯和他手里鼓囊囊的麻袋，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亮了起來：“喲！哥們兒！真搞到貨了？”
時硯點點頭，直接開門見山：“建軍哥，上次你說再有貨找你。這次量有點多，四十二塊，都是修整過的，走時基本沒問題。你路子廣，看看能不能找人一起‘吃’下去？價格好商量，肯定比商店便宜?！?/p>
劉建軍一聽“四十二塊”，倒吸一口涼氣，連忙把時硯讓進(jìn)屋里。他打開麻袋，拿出一塊表仔細(xì)看了看，又按了按，臉上露出驚喜：“行啊哥們兒！有兩下子！這表看著跟新的差不多！”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拍著胸脯，“包在我身上！機(jī)械廠、紡織廠、化肥廠……有的是想買又嫌貴或者搞不到票的小年輕！你開個價！”
“十塊五一塊?！睍r硯報出一個比商店零售價低四塊五、但又比自己零售價低兩塊的價格。他需要劉建軍這條渠道。
“十塊五？”劉建軍快速盤算了一下，商店十五塊還要票，這不要票才十塊五，他轉(zhuǎn)手賣十一二塊都有人搶破頭！利潤空間巨大！“成交！”他興奮地一拍大腿，“不過這么多錢……我得去籌一下，下午！下午三點，還是這兒，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好！”時硯果斷應(yīng)下。
下午三點，劉建軍家。桌上堆著一堆面值不一的鈔票。劉建軍和他找來的兩個同樣穿著時髦、一看就是“倒?fàn)敗钡幕锇?，仔?xì)地清點著麻袋里的電子表。
“一、二、三……四十二塊！齊活兒！”劉建軍點完最后一塊，興奮地搓著手。
時硯平靜地接過那一大疊鈔票。最大面值十元的，還有五元、兩元、一元甚至毛票。他坐在小板凳上，一張一張，極其認(rèn)真地清點、分類。屋里很安靜，只有鈔票翻動的沙沙聲和三個倒?fàn)斅燥@緊張的呼吸聲。
“十塊五一塊，四十二塊，總計四百四十一元?！睍r硯清點完畢，報出數(shù)字。然后，他從那疊錢里數(shù)出四張十元大鈔，單獨放到一邊。這是還孫大爺?shù)奈鍓K五（時硯多還了五毛以表謝意）和欠馬主任的十八塊（實際支出十八塊，但他多算了兩塊作為“辛苦費”），剩下的，才是他真正的利潤。
劉建軍看著時硯數(shù)錢時那專注沉穩(wěn)、一絲不茍的樣子，心里暗暗佩服。這小子，不簡單！
“錢貨兩清?！睍r硯將屬于劉建軍他們的錢推過去，然后將屬于自己的那厚厚一沓鈔票（扣除預(yù)留給孫大爺和馬主任的錢后，還剩四百一十一元五角），仔細(xì)地貼身藏好。那沉甸甸的觸感，隔著衣服，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炭，熨帖著他冰冷的身軀，也點燃了他眼中燎原的星火。
僅僅不到十天！從六元五角起步，到此刻懷揣四百多元“巨款”！這不僅僅是金錢的飛躍，更是他親手創(chuàng)造的奇跡！這奇跡的名字，叫知識，叫膽識，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
離開劉建軍的家，冬日的陽光帶著難得的暖意。時硯先去修車攤，將五塊錢（多還的五毛算作利息）鄭重地還給了一臉驚訝的孫大爺，又買了一包平時孫大爺絕對舍不得買的好煙塞給他，千恩萬謝。接著，他又去了百貨商店倉庫，找到馬主任，將二十塊錢（多給的兩塊）遞過去。
馬主任拿著那二十塊錢，看著時硯身上雖然依舊樸素但眼神卻煥然一新的樣子，驚愕得半天沒說出話。這小子……真把那堆破爛點石成金了？
辦完這兩件事，時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他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煤煙味的空氣。下一步，他需要更大的空間，更穩(wěn)定的貨源，以及……注冊一個合法的身份。
幾天后，在靠近縣城邊緣、相對偏僻但交通還算便利的一條小巷里，一間低矮破舊、廢棄已久的臨街瓦房門口，掛上了一塊嶄新的、刷著白漆的木牌，上面用端正的毛筆字寫著：
硯微綜合修理服務(wù)部
修理：鐘表、收音機(jī)、家用電器
負(fù)責(zé)人：時硯
木牌雖小，卻像一個宣言，宣告著一個嶄新的開始。時硯站在門口，看著這塊凝聚著心血的招牌。硯微——硯臺與微光。他的名字，和她名字里的微光。這微光，終將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