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怔怔地看著夜塵凡,那句“我去是去拜訪一位被世界遺忘了的大師”還在他耳邊回響,讓他心中掀起一陣莫名的波瀾。
他見過求寶的見過闖陣的見過以勢壓人的卻從未見過有人,是以“拜訪”一位同道的心態(tài),去面對一位以孤僻乖戾聞名天下的隱世高人。
這是一種何等的自信,又是何等的氣度。
靜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墨老去而復(fù)返。他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整齊地擺放著三樣物品,每一樣都散發(fā)著不凡的氣息。
一截手臂粗細的木料,通體暗沉,卻散發(fā)著一股令人心神寧靜的異香,正是五百年份的“養(yǎng)魂木”;一卷潔白如雪的絲線,在燈火下流淌著月華般的光暈,乃是“天蠶絲”;以及一套由玄鐵和精金打造的微雕工具,數(shù)十件長短大小各異的刻刀尖錐圓鑿,在托盤上閃爍著森然的寒光。
“先生,您要的東西,都取來了。”墨老躬身將托盤放在夜塵凡面前的矮幾上,眼中再無半分雜念,只有純粹的信服與期待。
風清揚看著這三樣東西,心中的疑惑更甚。養(yǎng)魂木安神,天蠶絲堅韌,微雕工具精巧……這究竟是要做什么?難道是要雕刻一個什么信物?可什么樣的信物,能打動那位連南海聽潮閣主都拒之門外的沼澤怪叟?
夜塵凡沒有解釋,他只是向二人微微頷首,示意他們不必多言。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那截暗香浮動的養(yǎng)魂木,閉上了雙眼。
《觀想存神法》自行運轉(zhuǎn),他的神識如水銀瀉地般,溫柔地包裹住這截木料。他能“看”到這截木頭五百年的生長軌跡,它曾在深山之巔沐浴雷霆,也曾在幽谷之底聆聽風吟。它的內(nèi)部蘊含著一股純凈的安撫靈魂的木之精華。
靜室內(nèi)的空氣,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
風清揚與墨老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們清晰地感覺到,隨著夜塵凡閉上雙眼,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于“道”的寧靜氣息,以他為中心,緩緩彌漫開來。這股氣息,比任何安神香都更加有效,讓他們心中所有的焦躁與疑惑,都被悄然撫平。
許久,夜塵凡睜開了雙眼。
那雙眸子里,仿佛倒映著一片創(chuàng)造的星空,深邃而又熾熱。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再次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之前的飄然若仙,而是化作了一位專注于手中世界的……造物主。
他拿起一套微雕工具中,最纖細的一柄刻刀。
刀鋒薄如蟬翼,在他白皙修長的指間,穩(wěn)定得如同一座山岳。
他動了。
刀尖落在養(yǎng)魂木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那不是切割,更像是指尖的輕撫。木屑如雪,悄然飄落,帶著一絲令人心醉的香氣。他的動作行云流水,沒有半分煙火氣,仿佛不是在遵循任何既定的章法,而是在傾聽這塊木頭的心聲幫助它將它最想成為的模樣,從沉睡中喚醒。
風清揚的瞳孔,不自覺地放大了。
他身為劍道大家,對“意”的理解遠超常人。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夜塵凡的每一刀,都蘊含著一股“意”。那股“意”,充滿了對生命的理解與尊重充滿了對美的極致追求。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少年在雕刻,而是一位神祇,在用世間最溫柔的筆觸,描繪一個即將誕生的靈魂。
墨老更是看得如癡如醉。他一生與器物為伴,自詡看遍天下珍寶,卻從未見過如此“活”的技藝。那些冰冷的刻刀,在夜塵凡的手中,仿佛都有了生命,它們歡快地在木料上舞蹈,每一次起落,都帶走一份多余,留下一分神韻。
時間,在靜室中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后一縷木屑飄落,夜塵凡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刻刀。他的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也因心神的巨大消耗而顯得有些蒼白。
但他的眼神,卻充滿了滿足的喜悅。
風清揚與墨老不約而同地向前傾身,目光匯聚在矮幾之上。
那截原本粗糙的養(yǎng)魂木,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過巴掌大小,卻足以讓世間一切美麗都黯然失色的……木雕人偶。
那是一個身穿廣袖流仙裙的女子,正做一個回眸起舞的姿態(tài)。
其雕工之精妙,已經(jīng)超出了人類想象的極限。那裙擺的褶皺,仿佛在隨風飄動;那纖細的腰肢,充滿了柔韌的力量感;那如云的發(fā)髻,每一根發(fā)絲都清晰可辨。
然而,真正讓風清揚與墨老靈魂為之震顫的是她的神態(tài)。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
但任何人看到她,都能從那雙由木頭雕成的沒有瞳孔的眼眸中,讀出一種情緒。那是一種極致的深入骨髓的孤獨。仿佛她是在為整個天地間最后一個觀眾起舞,舞姿絕美,卻無人欣賞。那份美麗與那份孤獨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令人心碎的凄美。
“這……這……”墨老指著那木偶,嘴唇哆嗦著,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已經(jīng)不是“技”,而是“道”了!是將無情之木,賦予了有情之魂!
夜塵凡沒有停下。他拿起那卷天蠶絲用刻刀的尖端,挑起一根細到幾乎看不見的絲線,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精巧手法,將其一一連接在木偶的四肢與關(guān)節(jié)處。那些絲線,最終匯聚于他的指尖。
他閉上眼,一縷精純至極的精神力,順著天蠶絲緩緩注入木偶體內(nèi)。
“嗡……”
在風清揚與墨老駭然的注視下,那靜立不動的木偶,竟仿佛活了過來!
它的頭,微微一偏。那雙木制的眼眸,仿佛真的轉(zhuǎn)動了一下,望向了窗外的天空,流露出一絲淡淡的迷惘與哀傷。
“活……活了……”風清揚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直沖天靈蓋。
“不,它沒有活?!币箟m凡睜開眼,輕聲說道,“我只是將一絲‘神’,寄托于其中。它能感受到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另一個與它一樣孤獨的靈魂的呼喚。”
他小心翼翼地將木偶與絲線一同放入一個樸素的木盒中,蓋上了盒蓋,將那驚心動魄的美麗與孤獨,盡數(shù)封存。
直到此時風清揚才猛地回過神來他看著夜塵凡,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復(fù)雜情緒。有震撼有敬佩更多的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解。
他終于明白,夜塵凡要送的不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禮物,也不是一件炫耀技藝的作品。
他要送的是一面鏡子。
一面能照進那位沼澤怪叟內(nèi)心最深處的鏡子。
“先生……風某,受教了?!憋L清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著夜塵凡,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次他拜的是那份洞悉人心的智慧。
他不再有任何勸阻之言,轉(zhuǎn)身喝道:“來人!備一艘最快的‘云帆舟’,準備充足的清水與干糧,不得有任何城主府的標記!”
半個時辰后,天水城南方的渡口。
一艘小巧而迅捷的云帆舟,靜靜地??吭诎哆?。
夜塵凡一襲月白長衫,立于舟首,衣袂在江風的吹拂下獵獵作響。他的手中,只提著那個樸素的木盒。
“先生,此去南疆,山高水長,萬望保重!”風清揚站在岸邊,鄭重叮囑。
夜塵凡回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清晨的薄霧中,顯得格外的飄渺與出塵。
“城主放心,我去去便回?!?/p>
船夫揚起風帆,小舟如離弦之箭,破開江面的薄霧,向著南方那片廣袤無垠、充滿了未知與傳說的云夢大澤,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