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舟順江而下,離了天水城的繁華,景致便一日比一日蒼莽。兩岸高聳的城墻與連綿的田舍,漸漸被無盡的原始山林所取代。江面愈發(fā)開闊,水流也由清轉(zhuǎn)黃,最后匯入一片更為廣袤、水天一色的浩渺煙波之中。
那便是云夢大澤的入口。
舟行至此,便如一葉扁舟,駛?cè)肓藷o垠的大海??諝庾兊贸睗穸鴾?zé)幔瑤е菽靖瘮∨c泥土混合的獨特腥氣。水下,時有體型龐大的怪魚翻起渾濁的浪花;林間,偶聞不知名兇獸的悠長嘶吼,令人心悸。
船夫是個久在江上討生活的老漢,臉上布滿了風(fēng)霜的刻痕。他一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神情凝重握著船槳的手青筋畢露,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夜塵凡則靜立舟首,對周圍的險惡環(huán)境恍若未覺。他手中的木盒被妥善地放置在身側(cè),任由江風(fēng)吹拂著他月白色的衣衫,整個人宛如一尊即將融入這片天地的玉像,透著一股超然物外的寧靜。
他并未虛度這數(shù)日的航程。
白日,他觀云卷云舒,聽水流風(fēng)吟,印證著腦海中那包羅萬象的傳承。夜晚,他便盤膝而坐,運轉(zhuǎn)《觀想存神法》。
識海之中,那片由“點星皴”觀想而來的星空,隨著功法的運轉(zhuǎn),愈發(fā)深邃浩瀚。他那因鍛造星鐵弦而消耗巨大的神魂,不僅早已恢復(fù)如初,更是在天地靈氣的不斷滋養(yǎng)下,變得愈發(fā)凝實、堅韌。
如今,他的神識散開方圓數(shù)里之內(nèi)的風(fēng)吹草動,都如掌上觀紋般清晰。他能“聽”到水下魚群的呼吸,“看”到林中蟻蟲的遷徙。整個世界,在他面前都褪去了一層迷霧,展現(xiàn)出更為真實、生動的本質(zhì)。
這,便是神魂壯大后的妙用。
又行了半日,前方的水路開始變得復(fù)雜起來。無數(shù)巨大的不知名的藤蔓與水草交織,將開闊的水面分割成千萬條狹窄而曲折的水道,如同一座天然的水上迷宮。更詭異的是,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白色水汽,從四面八方彌漫而來遮蔽了天光,也吞噬了聲音。
云帆舟駛?cè)肫渲?,不過片刻,便已不見來路,亦不見前方。四周只剩下茫茫的白霧,以及船槳劃破死寂水面時,那單調(diào)的“嘩嘩”聲。
“客官……不能再往前了?!崩洗虻穆曇簦跐忪F中帶著一絲不易察牙的顫抖,“再往前,就是‘迷魂障’,老輩人說那是活人進(jìn),死人出的地方。多少年了就沒見誰能從這霧里走出來過?!?/p>
夜塵凡睜開雙眼,那雙眸子在濃霧中,清亮得如同寒星。
他向老船夫微微頷首,從懷中取出一錠分量不輕的銀子,遞了過去:“老丈,便停在此處吧。多謝一路辛苦?!?/p>
老船夫接過銀子,看著夜塵凡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張了張嘴,想勸說些什么,最終卻只化為一聲嘆息。他將船靠在一片巨大的浮萍邊,看著那個身形清瘦的少年,提著一個樸素的木盒,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那片未知的被死亡傳說籠罩的土地。
一步,兩步。
當(dāng)夜塵凡的身影徹底融入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時,老船夫仿佛聽到了幻覺,那死寂的霧中,似乎傳來了一聲古老的不似人聲的嘆息。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再也不敢停留,用盡全身力氣,調(diào)轉(zhuǎn)船頭,拼命地向來路劃去。
踏入濃霧的瞬間,夜塵凡便感覺到整個世界都變了。
身后的江水小舟乃至一切聲音,都在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仿佛被剝離了現(xiàn)實,墜入一個只有白色的虛無的空間。這里的霧氣,并非普通的水汽,而是蘊含著一股奇特的能擾亂人心神的力量。
尋常人踏入此地,不出三步,便會迷失方向,五感錯亂,最終在無盡的兜轉(zhuǎn)中耗盡心力,成為這片沼澤的養(yǎng)料。
這,便是“百問陣”的第一層,也是最簡單的一層——問心。
夜塵凡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依舊不疾不徐地向前走著。
《觀想存神法》自行運轉(zhuǎn),他的識海如同一面被擦拭得锃亮的古鏡,將所有侵入的迷亂之力,盡數(shù)反射出去內(nèi)心一片空明澄澈。
陣法似乎察覺到這個闖入者的與眾不同,開始變幻。
前方的濃霧突然散開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拔地而起。殿門大開里面堆滿了小山般的黃金珠寶,無數(shù)身姿曼妙的絕色美人,正手捧佳肴美酒,對他巧笑嫣然,發(fā)出無聲的邀請。
這是對“利”與“色”的考驗。
夜塵凡目不斜視,徑直從那宮殿的幻影中穿行而過。他的心,早在前世便已歷經(jīng)繁華與落寞,這些世俗的欲望,于他而言,不過是過眼云煙,激不起半點漣漪。
幻影如泡影般破碎。
緊接著場景再變。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座高聳入云的祭壇之上下方是黑壓壓跪拜的人群,山呼萬歲。一本金光閃閃的無上秘籍,一方號令天下的帝王玉璽,就靜靜地擺在他的面前,觸手可及。
這是對“名”與“權(quán)”的考驗。
夜塵凡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諷。他所追求的是失落的文明,是宇宙的真理,這人間的權(quán)柄,又豈能入他之眼?
他依舊邁步,穿行而過。
轟然聲中,祭壇與人潮也化作了虛無。
陣法似乎被激怒了又似乎是感到了困惑。眼前的濃霧開始劇烈地翻涌最終化作了他最熟悉的一幕。
天水城,夜家老宅的書房。
他的妹妹夜月溪,正坐在桌邊,面色紅潤,巧笑倩兮地對他招手:“哥,你回來啦!”
他的父親夜長風(fēng),手捧一卷書,含笑看著他,眼中滿是欣慰與自豪。
而在他們的身后,墻上掛著一幅完整的星光璀璨的《星河垂野圖》,那畫中蘊含的神韻,比他親手所繪,還要完美百倍。
這是對“情”與“道”的考驗。
夜塵凡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
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幻象,那雙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無人能懂的溫柔與追憶。
但他并沒有走上前去。
因為他知道,真正的親情,無需用幻象來證明。而真正的道,在于親手去追尋,而非憑空而來的饋贈。
他對著幻象中的家人,微微一笑然后緩緩地鄭重地?fù)u了搖頭。
“嗡——”
隨著他這個動作,整個幻象世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劇烈地扭曲、震顫起來。所有的幻象,無論是親人還是那幅完美的畫作,都在這一刻,寸寸碎裂,化作了漫天飛舞的光屑。
周圍的濃霧,盡數(shù)散去。
夜塵凡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片奇異的林間空地上。這里的樹木,都呈現(xiàn)出一種金屬與巖石般的質(zhì)感,樹葉是薄薄的銅片,在微風(fēng)中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地面上,鋪滿了細(xì)碎的散發(fā)著微光的晶石。
而在空地的中央,矗立著一塊三丈高的巨大石碑。
石碑之上,沒有文字,只有一只緊閉的由無數(shù)精密齒輪與構(gòu)件組成的巨大機械眼眸。
就在夜塵凡的目光落在石碑上時,那只機械眼眸緩緩地發(fā)出一連串“咔嚓咔嚓”的聲響,睜開了。
沒有瞳孔,只有一圈圈不斷旋轉(zhuǎn)、收縮的光圈,仿佛能洞悉人心。
一道冰冷的不含任何感情,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從石碑中傳出,回蕩在整片空地之上。
“闖陣者汝之心無利無名無權(quán)無欲亦無情?!?/p>
“然,無欲則無求。汝既無求,又為何而來?”
這,才是“百問陣”真正的第一問。
直指本心,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