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那洞悉人心的機械眼眸，以及那直指本心的終極一問，夜塵凡的神情，沒有半分波瀾。
他仿佛不是在面對一個兇險的陣法，而是在與一位求道的友人，進行一場平靜的論禪。周圍金屬樹葉碰撞的“叮當”聲，與石碑中齒輪轉動的“咔嚓”聲，在這一刻都仿佛靜止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與那只巨大的眼眸，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
許久，夜塵凡緩緩抬起眼，那雙清澈的眸子，倒映著機械眼眸中旋轉的光圈，平靜地開口。
“汝言我無情，是因我之心，不滯于小情小愛?！?/p>
“汝言我無欲，是因我之念，不系于凡俗得失?！?/p>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石落地在這片奇異的空地之上，激起陣陣無形的回響。
“然，無欲非是無愿，無求非是無往?！?/p>
那冰冷的機械眼眸中的光圈，旋轉的速度，在這一刻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凝滯。
夜塵凡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陣法，望向了更遙遠的時空，望向了他腦海中那片璀璨的“回響星河”。
“我之所求，非為己身。乃為這天地間，無數(shù)被遺忘的絕響；為那歷史長河中，沉寂萬古的星辰?！?/p>
“我來此，是為一曲失聲之樂，尋一縷續(xù)命之水。只為讓那不該斷絕的傳承，能再響徹云霄?！?/p>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身側那個樸素的木盒，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溫柔。
“此，便是我之求?！?/p>
話音落下，整個空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異變陡生！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那巨大的機械眼眸，發(fā)出了一連串急促到近乎瘋狂的齒輪摩擦聲。它內部的光圈開始劇烈地毫無規(guī)律地收縮與擴張，光芒忽明忽暗，仿佛一個精密的儀器，被輸入了無法理解的指令，即將過載。
那道冰冷的金屬摩擦聲，再次響起，卻不再是之前的沉穩(wěn)與漠然，而是帶著一絲混亂與困惑。
“邏輯……沖突……‘求’，為獲取……汝之求……為‘給予’……”
“判定……標準……缺失……”
“悖論……無法……解析……”
“轟隆隆——”
整座三丈高的石碑，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地面上那些發(fā)光的晶石，也隨之跳動不休。周遭那些金屬質感的樹木，更是瘋狂搖曳，銅片樹葉碰撞出刺耳的雜亂無章的噪音。
整個“問心”之陣，似乎因為夜塵凡這個超脫了它理解范疇的答案，而陷入了徹底的崩潰。
最終在一聲沉悶的巨響中，那只巨大的機械眼眸，光芒徹底熄滅，所有的齒輪與構件都“咔”的一聲，僵死在了原地。
緊接著整座石碑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沉入了地底，消失不見。
在它原本矗立的地方，一條由光滑的不知名灰色巖石鋪就的小徑，憑空出現(xiàn)，蜿蜒著伸向了前方那片被未知籠罩的區(qū)域。
第一問，通過。
夜塵凡神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會是如此結果。他提著木盒，邁步踏上了那條灰色石徑。
石徑不長，走了約莫百步，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無比巨大的穹頂洞穴之中。洞穴的頂部鑲嵌著無數(shù)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將下方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晝。
這里，是一間龐大到超乎想象的工坊。
四周的石壁上，開鑿出了成百上千個壁龕，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齒輪彈簧軸承、以及無數(shù)夜塵凡也叫不出名字的精密構件。地上，隨意地堆放著數(shù)十具形態(tài)各異的傀儡。
有振翅欲飛的機關飛鳥，翅膀卻只剩下一半；有昂首咆哮的金屬猛虎，身軀上布滿了裂紋；還有模仿人類形態(tài)的侍女與衛(wèi)士，它們有的缺少手臂，有的身軀殘破，全都靜靜地躺在地上，如同一片被遺棄的造物墳場。
每一具傀儡的工藝，都精妙絕倫，其復雜程度，遠超世間任何一位機關大師的作品。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死的。
沒有靈魂，沒有神韻，只是一堆堆冰冷的復雜的零件組合。
在工坊的最中央，一個高臺之上，矗立著一尊最為完美的傀儡。
那是一個與真人等高的劍客，它身披甲胄，手持長劍，正做一個拔劍出鞘的姿勢。它的肌肉線條它的盔甲紋理，乃至它指關節(jié)的每一個褶皺，都完美到了極致，挑不出一絲瑕疵。
然而，它的那雙眼睛，卻是用最通透的水晶雕成空洞茫然，毫無生氣。
在這尊劍客傀儡的前方，同樣矗立著一塊石碑，比之前那塊小了許多，上面只銘刻著一行古樸的大字。
這，便是第二問。
“吾有骨有肉有形，有動。然，為何非生？”
沒有幻象，沒有心神攻擊，只有一個最純粹，也最尖銳的問題。一個創(chuàng)造者對自己的作品對自己畢生追求的終極叩問。
夜塵凡緩緩走上前，目光掃過這滿地的“尸骸”，最終落在那尊完美的劍客傀儡，以及那行字上。
他的【靈犀之眼】早已開啟。他能“看”到，這些傀儡的內部結構，是何等的精妙與復雜，其“形”已經臻至化境。但它們的“神韻”，卻是一片空白，一片死寂。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間工坊的主人，那位沼澤怪叟，在這每一件作品上傾注的心血，以及他那份求而不得的深入骨髓的痛苦與迷茫。
他為何非生？
因為他缺了一顆心，缺了一個魂，缺了一段屬于自己的……故事。
夜塵凡沒有開口回答。
因為他知道，對于一位將一生都奉獻給了“創(chuàng)造”的大師而言，任何語言上的解答，都是蒼白無力的。
唯有作品，才能與作品對話。
唯有“道”，才能回答“道”的疑問。
他走到那尊劍客傀儡的面前，在空曠的地面上，將自己帶來的那個樸素木盒，輕輕放下。
然后在整個洞穴的靜謐注視下，他伸出修長的手指緩緩地揭開了盒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