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魚尾巷的喧囂被遠遠甩在身后，京都郊外的夜，是另一種令人心悸的寂靜。沒有萬家燈火，只有無邊的墨色和遠處山巒模糊的輪廓。初春的夜風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吹過荒草和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阿鸞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穿行在通往京郊別院的荒僻小路上。她的心跳平穩(wěn)而有力，呼吸綿長，腳下步伐輕盈迅捷，落地無聲——這是幾個月非人磨礪賦予她的生存本能。今夜的任務并不復雜：潛入南城兵馬司副指揮王啟年位于京郊的一處私密別院，探查并確認一份據說被他藏匿于此的、關于克扣軍餉和倒賣軍械的罪證具體位置。這是莫老接的一個“小活”，正好用來檢驗她這段時間的學習成果。
別院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稀疏的林地邊緣，黑黢黢的，只有門口兩盞氣死風燈散發(fā)著昏黃微弱的光，在夜風中搖曳，如同鬼火。高墻聳立，透著一種拒人千里的陰森。
阿鸞伏在距離院墻十幾丈遠的草叢里，像一只耐心等待時機的夜行動物。她仔細傾聽著：沒有狗吠，沒有巡邏守衛(wèi)的腳步聲，只有風聲和蟲鳴。這過分的安靜，讓她心底莫名地升起一絲不安。王啟年雖只是個小官，但涉及軍務，又是在藏匿罪證的地方，守衛(wèi)未免太松懈了些？
她壓下疑慮，如同靈貓般潛行至墻根下。墻皮斑駁，有幾處可供攀爬的縫隙。她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冰冷的手指，利用莫老教的技巧和自身瘦小的優(yōu)勢，手腳并用，敏捷而無聲地翻上了墻頭。她沒有立刻下去，而是伏在冰冷的墻磚上，屏息凝神，再次觀察院內。
死寂。
絕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預想中的巡邏燈火、守衛(wèi)的低聲交談，一概沒有。偌大的庭院，假山池沼在黯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黑影，如同蟄伏的巨獸。空氣里……似乎飄蕩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血腥氣？
阿鸞的心猛地一沉！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那絲不安被無限放大。不對勁！這里太干凈了，干凈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強烈的求生本能讓她幾乎想立刻掉頭離開。但莫老的指令和那份可能存在的罪證……她咬了咬牙，眼神一凜。既然來了，至少要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滑下墻頭，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墻壁陰影，如同壁虎般向主屋的方向挪動。
血腥味越來越濃。不是錯覺！那是一種新鮮血液特有的、帶著甜腥的鐵銹味，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阿鸞強壓下胃里的翻騰，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她看到廊下倒著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姿勢扭曲。借著微弱的月光，能看清那是一個穿著護院服飾的壯漢，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汩汩地向外冒著暗色的液體，浸濕了身下的青石板。
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扼住了阿鸞的喉嚨！她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如炬，快速掃過四周。不止一具！院中花叢后、假山旁、通往主屋的石階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具尸體！全都是別院的護衛(wèi)！死狀各異，但致命傷都極其精準狠辣，幾乎都是一擊斃命！沒有打斗的痕跡，像是被收割的麥子，無聲無息地倒下。
這里剛剛經歷了一場單方面的、高效到恐怖的屠殺！
阿鸞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極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是誰？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悄無聲息地解決掉一院子的護衛(wèi)？這需要怎樣非人的力量和冷酷的心腸？
主屋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更加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絲微弱的光亮？
一個聲音在她腦中瘋狂叫囂：離開！快離開！危險！
但另一種更深的、近乎自毀般的好奇和一種被強大力量震懾住的、無法挪開視線的本能，驅使著她。她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屏住呼吸，將身體縮進廊柱最深的陰影里，如同石雕般凝固，目光死死鎖住那扇虛掩的門縫。
借著門縫透出的、似乎是燭火搖曳的微光，她看到了屋內的景象。
人間地獄。
燭臺傾倒在地上，微弱的光線將滿地的狼藉和橫陳的尸體映照得如同鬼蜮。桌椅翻倒，瓷器碎裂，昂貴的字畫被噴濺的鮮血浸透。到處都是尸體！穿著綢緞的像是管事或心腹，穿著勁裝的則是精銳護衛(wèi)。他們的臉上凝固著死前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傷口大多在咽喉或心口，深、準、狠，一擊致命。
而在這一片血腥屠場的中心，站著一個黑影。
他背對著門口，身形挺拔修長，穿著緊身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純黑色夜行衣，勾勒出流暢而充滿爆發(fā)力的線條。墨色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帶子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落在頸側。他手中握著一柄造型奇特的、弧度流暢的短刀，刀身漆黑，只有刃口在微光下反射著一線令人心悸的幽冷寒芒。刀尖，正有粘稠的血液緩慢滴落，在地上砸開一朵小小的、暗紅的花。
他似乎對滿地的尸體視若無睹，正專注地在一個被劈開的、鑲嵌在墻體內的暗格里翻找著什么。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如同鬼魅，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和效率。翻找，查看，丟棄……每一個動作都干凈利落，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波動，仿佛不是在尸山血海中搜尋，而是在處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務。
就在這時，阿鸞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個躺在角落陰影里、胸口被洞穿、原本被認為已經死透的護衛(wèi)，身體突然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沾滿血污的手，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摸向了掉落在身旁的一把匕首！眼中爆發(fā)出瀕死的瘋狂和怨毒！
幾乎是同一瞬間！
那個背對著門口的黑影，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他甚至沒有回頭！握刀的手腕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反手一撩！
“嗤——！”
一道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破空聲！
阿鸞甚至沒看清刀光的軌跡！只看到一道幽冷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般，在昏暗的光線下極其短暫地一閃而逝！
下一刻，那名試圖偷襲的護衛(wèi)身體猛地一僵！他摸向匕首的動作定格，喉嚨處先是出現一道極其細微的紅線，隨即，滾燙的鮮血如同壓抑許久的噴泉，猛地激射而出！噴濺在旁邊的墻壁和倒下的燭臺上，發(fā)出“滋”的輕響。護衛(wèi)眼中的瘋狂瞬間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徹底沒了聲息。
黑影甚至沒有停頓一下翻找的動作。仿佛剛才那致命的一擊，不過是隨手拂去了一粒塵埃。他周身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深入骨髓的冰冷殺意！那殺意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讓躲在陰影里的阿鸞瞬間如墜冰窟，血液都仿佛被凍結！
這不是人！
這是一臺純粹為了殺戮而生的、冰冷精準的機器！一把飲血的兇刃！
阿鸞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幾乎沖口而出的驚叫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極致的恐懼攫住了她，那是面對絕對力量、絕對死亡時，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抗拒的渺小感和戰(zhàn)栗！
她連呼吸都停滯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聲地嘶吼，幾乎要炸裂開來！身體僵硬得如同石塊，只有那雙因極度恐懼而睜大的眼睛，死死盯著屋內的那個黑影，以及他手中那把滴血的、仿佛來自幽冥的刀。
月光被烏云遮蔽，庭院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主屋內那微弱搖曳的燭光，將那個收割生命的黑影和滿地的猩紅，映照成一幅血腥而詭異的畫卷。阿鸞蜷縮在冰冷的陰影里，如同風暴中一片微不足道的落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也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了這個世界最黑暗、最殘酷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