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放下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
“沈小姐？您……您這是……”陳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風(fēng)中殘燭。他大概聽到了“娶我”、“沈氏股份”這幾個關(guān)鍵詞，巨大的信息沖擊讓他徹底懵了，臉上血色褪盡，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披著婚紗的、擇人而噬的瘋子。
我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給他。目光落在梳妝臺上。那支用來點唇的、正紅色的阿瑪尼唇釉就躺在那里，細長的管身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我伸出手，一把抓起那支唇釉。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力量。
“Emily，”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在…在！”化妝師嚇得一哆嗦，幾乎是彈跳起來。
“卸妝水。”我吐出三個字，目光依舊盯著鏡中那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全部?！?/p>
希爾頓酒店地下停車場C區(qū)，空曠、冰冷，彌漫著機油和灰塵的味道。慘白的頂燈投下毫無溫度的光線，將一輛輛豪車的輪廓切割得棱角分明。
那輛通體漆黑、線條流暢如獵豹的賓利慕尚，如同蟄伏在陰影中的猛獸，靜靜停在那里。車牌尾號三個囂張的“888”，在慘淡的燈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顧淮之就站在車旁。
他果然準時。甚至可能早到了。
沒有多余的隨從，只有他一個人。一身剪裁精良、看不出任何品牌標志的深灰色高定西裝，襯得他肩寬腿長，身形挺拔如松。領(lǐng)口一絲不茍地系著溫莎結(jié)，袖口處露出價值不菲的鉑金腕表邊緣，低調(diào)卻透著不容忽視的矜貴。
他微微側(cè)著身，指尖夾著一支快要燃盡的煙。猩紅的火光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明滅滅，映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線。煙霧繚繞中，他的側(cè)臉輪廓深邃得如同雕刻，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條冷淡的直線。周身散發(fā)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刀，鋒芒內(nèi)斂，卻更顯危險。
聽到高跟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由遠及近，他緩緩轉(zhuǎn)過頭。
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隔著幾步的距離，精準地攫住了我。
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探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像在評估一件突然送到面前的、價值不菲卻又充滿未知風(fēng)險的拍品。他的視線毫不避諱地在我臉上、身上掃過，掠過我洗盡鉛華后蒼白素凈的臉，掠過我身上這件依舊華麗卻與此刻場景格格不入的、沾了水漬的累贅婚紗。
沒有驚艷，沒有同情，只有純粹的、冰冷的評估。
我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到他面前。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我挺直脊背，強迫自己迎上他那道極具穿透力的目光?？諝饫飶浡臒煵菸逗退砩锨遒难┧衫湎?，混合成一種復(fù)雜而強勢的氣息。
“顧總，久等?！蔽业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情緒。
顧淮之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后將煙蒂隨手丟在地上，锃亮的黑色皮鞋尖精準地碾了上去，動作隨意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
他拉開賓利后座的車門，動作流暢優(yōu)雅。
“民政局。”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沈小姐，請。”目光落在我那身龐大礙事的婚紗裙擺上，意思不言而喻——這玩意兒，是個麻煩。
我抿了抿唇，沒有猶豫，雙手猛地抓起沉重的裙擺兩側(cè)，用盡力氣向上一提——昂貴的蕾絲和緞面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撕裂聲。我毫不在意，利落地彎腰，鉆進了那寬敞卻帶著陌生冷冽氣息的后座。
車門在我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停車場慘白的光線和渾濁的空氣。
車內(nèi)空間很大，頂級皮革和昂貴木材混合的淡雅氣息彌漫開來，隔絕了外界的喧囂。顧淮之坐進駕駛位，動作干脆利落。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而有力的咆哮，車子平穩(wěn)地滑了出去。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沉甸甸地壓下來，只有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細微的風(fēng)聲，以及輪胎碾壓過地庫減速帶時沉悶的“咯噔”聲。
我靠在后座的真皮座椅里，身體微微僵硬。目光落在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模糊的停車場柱子和車輛輪廓上。手心一片冰涼黏膩，全是冷汗。剛才那股支撐著我走到這里的瘋狂和決絕，在短暫的獨處和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開始一點點褪去，留下的是冰冷的后怕和鋪天蓋地的茫然。
我做了什么？我真的……要把自己賣給一個完全陌生、且以手段狠辣著稱的男人？就為了報復(fù)陸沉？
車子駛出地庫，強烈的午后陽光瞬間涌入車窗，刺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識地瞇了起來。
“后悔了？”
顧淮之的聲音從前排傳來，依舊是那種平穩(wěn)無波的調(diào)子，聽不出情緒，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車廂內(nèi)緊繃的沉默。
我猛地睜開眼，透過后視鏡，撞上了他看過來的目光。鏡片后的那雙眼睛，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狽和強裝的鎮(zhèn)定。
后悔？心臟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后悔什么？后悔沒有像個怨婦一樣在婚禮現(xiàn)場痛哭流涕？后悔沒有忍氣吞聲，任由陸沉和林薇這對狗男女將我踩在腳下肆意踐踏？后悔沒有用沈家的臉面，去成全他們那場感天動地的“生死絕戀”？
不！
一股帶著血腥味的狠戾猛地沖散了那點可憐的茫然和后怕。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梗塞感，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挑釁：“顧總說笑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只是在想……”我微微側(cè)頭，看向后視鏡里他那雙沉靜的眼，“待會兒在結(jié)婚登記處，顧總需要我配合演出幾分‘深情’？畢竟，做戲要做全套。”
顧淮之握著方向盤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透過后視鏡看著我，唇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弧度。
“沈小姐入戲倒是很快?！彼穆曇衾锫牪怀鱿才?，“不必麻煩。按流程走就行。簽字，拍照，領(lǐng)證。我們只需要結(jié)果?！彼D了頓，補充道，“至于‘深情’……”他輕笑一聲，帶著點嘲弄的意味，“留給需要的人看就夠了。比如，陸沉?！?/p>
陸沉。
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間凍結(jié)了車廂內(nèi)剛剛升騰起的一絲扭曲的“融洽”。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是啊，做戲。一場交易。一場以婚姻為名、以股份為籌碼、旨在將陸沉的臉面徹底踩進泥里的殘酷報復(fù)。
“明白?！蔽彝鲁鰞蓚€字，扭過頭，重新看向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陽光很烈，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晃得人眼睛發(fā)花。
車子最終停在了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甚至略顯樸素的辦公樓前?；覔鋼涞膲γ嫔蠏熘黄鹧鄣呐谱印癤X區(qū)民政局婚姻登記處”。與希爾頓的奢華形成了荒誕而刺眼的對比。
顧淮之熄了火，率先推門下車。
我深吸一口氣，再次抓起那沉重的裙擺，用力一扯——嗤啦！裙擺側(cè)面，一道不算小的裂口赫然出現(xiàn)。我毫不在意，動作甚至帶著一種破壞的快感，彎腰鉆出了車廂。
午后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打在我身上那件沾著水漬、撕裂了一道口子的華麗婚紗上，也打在顧淮之那身一絲不茍、價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裝上。我們這對組合，一個狼狽不堪的新娘，一個氣場強大的陌生男人，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辦理世俗婚姻契約的地方，瞬間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探究的、好奇的、驚異的、甚至帶著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眼神，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我們身上。竊竊私語聲像蚊蚋般嗡嗡響起。
顧淮之像是完全屏蔽了這些干擾。他神色自若，甚至帶著一種旁若無人的冷漠氣場，徑直走向登記處的大門，步伐沉穩(wěn)有力。我咬了咬牙，拖著沉重的裙擺，努力挺直背脊，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在水泥臺階上，發(fā)出空洞的聲響。
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里面是再尋常不過的辦公大廳。排號機、等待的長椅、幾間辦理窗口?？諝饫锘旌现舅蛷?fù)印紙的味道。幾對等待辦理的新人依偎在一起，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紅暈，看到我們進來，都投來詫異的目光。
顧淮之目不斜視，走到排號機前，修長的手指按下一個按鈕。一張印著號碼的小紙條“吱呀”一聲吐了出來。
“A025?！?/p>
他看了一眼，轉(zhuǎn)身走向靠墻的一排空著的長椅，隨意地坐了下來，雙腿交疊，姿態(tài)放松中帶著疏離，仿佛置身于某個高級會所的休息室，而非嘈雜的民政局。
我沉默地走過去，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厚重的婚紗裙擺不可避免地鋪開，占據(jù)了旁邊一大片位置。真皮座椅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襯裙傳來。我下意識地并攏雙腿，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
身邊是幾對沉浸在甜蜜中的準新人。女孩嬌嗔地靠在男孩肩上，小聲討論著婚禮細節(jié)；男孩笨拙地替女孩整理著額前的碎發(fā)，笑容憨厚而滿足?？諝饫飶浡畠r的喜悅泡泡。
這些平凡的幸福，此刻像一把把鈍刀子，緩慢地切割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
我的婚禮……本該也是這樣，不，是比這盛大千百倍。陸沉本該牽著我的手，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可他現(xiàn)在在哪里？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醫(yī)院里，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柔聲安慰吧？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雜著尖銳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臟。我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
“A025號！請到三號窗口辦理！”
機械的女聲透過擴音器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顧淮之立刻站起身，動作干脆利落。我也跟著站起來，裙擺又是一陣窸窣作響。
三號窗口后面坐著一位四十多歲、戴著老花鏡的女工作人員。她正低頭整理著上一對新人留下的資料，聽到動靜抬起頭。
當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明顯是婚禮主紗、卻沾著污漬、撕裂了一道口子的昂貴婚紗，再看到我身邊氣質(zhì)冷峻、西裝革履卻明顯與“新郎”身份透著違和感的顧淮之時，她臉上公式化的笑容瞬間僵住了。老花鏡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圓，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濃濃的好奇。
“兩位……辦理結(jié)婚登記？”她的聲音帶著遲疑，目光在我和顧淮之之間來回逡巡，最后落在我洗盡鉛華、蒼白素凈的臉上，又掃過我婚紗上的狼狽痕跡，那眼神仿佛在說：姑娘，你是不是被綁架了？需要我?guī)湍銏缶瘑幔?/p>
“是?！鳖櫥粗穆曇舻统炼椒€(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率先將兩張嶄新的身份證推了過去，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
工作人員拿起他的身份證，對著電腦屏幕操作著，又拿起我的。當看到身份證上“沈知意”三個字時，她的眉頭明顯皺得更緊了。她抬頭，又仔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探究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
“請兩位填寫《申請結(jié)婚登記聲明書》。”她遞過來兩張表格和兩支筆。
顧淮之接過，拿起筆，沒有絲毫猶豫，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字跡遒勁有力，帶著一股殺伐決斷的氣勢。
我拿起另一張表格和筆。冰涼的筆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表格上“申請人簽名”那一欄，空白的方框像一個等待吞噬的深淵。
沈知意。
簽下這個名字，就徹底斬斷了和陸沉的一切，也把自己推進了顧淮之這個深不可測的漩渦。
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腦海里閃過陸沉抱著林薇沖出酒店大門的背影，閃過陳浩那張驚恐慘白的臉，閃過賓客們那些肆無忌憚的嘲笑……
再睜開眼時，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