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落下，在光滑的紙面上劃過。我的名字，一筆一劃，清晰地烙印在聲明書上，也烙印在了這場荒謬交易的契約之上。
“請兩位到隔壁照相室拍攝結(jié)婚證件照?！惫ぷ魅藛T遞過來一張紙條，眼神依舊復(fù)雜。
照相室很小，只有簡單的紅色背景布和兩把椅子。一個年輕的男攝影師正擺弄著相機?？吹轿覀冞@對組合進來，尤其是看到我那身婚紗，他也明顯愣了一下，但職業(yè)素養(yǎng)讓他很快恢復(fù)了平靜。
“兩位請坐?！彼噶酥副尘安记暗囊巫印?/p>
顧淮之走過去，姿態(tài)從容地在左邊的椅子上坐下，坐姿挺拔。
我拖著裙擺，艱難地挪到右邊的椅子前。椅子的高度對于穿著龐大婚紗的我來說，坐下有些困難。我笨拙地試圖整理裙擺，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裙擺太厚重了，根本無法像正常衣服那樣妥帖。
攝影師看著我的窘迫，猶豫了一下：“女士，您這婚紗……可能不太方便，要不……”
“不用。”顧淮之突然開口，打斷了他。他側(cè)過身，目光落在我被裙擺困擾的手上，然后，極其自然地伸出了手。
那只骨節(jié)分明、干凈修長的手，沒有觸碰我，只是精準地抓住了我裙擺最厚重的那一層褶皺，手臂微微用力，向旁邊一帶——
沉重的裙擺被他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拉開，在我身側(cè)堆疊出一個勉強可以落座的空間。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甚至……透著一絲奇異的紳士風度，雖然這風度冷得像冰。
我怔了一瞬，隨即反應(yīng)過來，抓住這個機會，迅速坐到了椅子上。婚紗的硬質(zhì)裙撐硌得我有些不舒服。
“好，兩位請靠近一點?！睌z影師調(diào)整著鏡頭，“男士可以再往女士這邊靠一點……對，就這樣。女士，頭可以稍微向男士這邊偏一點點……好，保持……”
顧淮之依言向我這邊微微傾身。一股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著極淡的煙草味瞬間籠罩過來，陌生而強勢。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按照攝影師的指示，我極其輕微地、幾乎是象征性地，將頭朝他那邊偏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好，看鏡頭?！睌z影師的聲音傳來，“表情自然一點……可以笑一笑……”
笑？
我看著鏡頭。鏡頭后面，是攝影師期待的臉。鏡頭旁邊，是顧淮之線條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我扯了扯嘴角。鏡子里那個蒼白疲憊的女人，露出了一個極其勉強、甚至可以說是僵硬的弧度。那根本不能稱之為笑。
“咔嚓！”
刺目的白光伴隨著快門聲猛地一閃。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視網(wǎng)膜上殘留著一片灼熱的光斑。
“好了?！睌z影師的聲音帶著點如釋重負。
幾乎是同時，顧淮之已經(jīng)松開了抓著裙擺的手，身體自然地坐直，拉開了我們之間那點微乎其微的距離。那股強勢而陌生的氣息瞬間抽離。
我們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中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鴻溝。
回到三號窗口。工作人員接過攝影師遞過來的相機存儲卡，插入讀卡器。很快，兩張新鮮出爐的證件照被打印了出來，裁剪好。
照片被貼在兩個暗紅色的、燙著金色國徽的小本本上。
工作人員拿起鋼印，對準位置。
“咚！”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脆響，帶著金屬的冰冷質(zhì)感，重重地敲在照片的右下角，也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鋼印落下。塵埃落定。
兩個小小的紅本本被推到了窗口臺面上。
“恭喜兩位，正式結(jié)為夫妻?！惫ぷ魅藛T的聲音公式化地響起，臉上那點殘留的驚異終于徹底褪去，換上了職業(yè)性的微笑，雖然那笑容在此時的場景下顯得格外詭異。
顧淮之伸出手，拿起屬于他的那本結(jié)婚證。修長的手指隨意地翻開，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張合成的照片里，他面無表情，眼神深邃平靜；旁邊的我，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嘴角那點弧度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他只看了一眼，便合上證件，動作隨意得像處理一份普通文件，然后將其放進了西裝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拿起臺面上另一本屬于我的結(jié)婚證。封面的暗紅色燙得指尖有些發(fā)燙。我翻開。
照片上，我和顧淮之。一個冰冷疏離，一個麻木僵硬。背景是刺眼的紅。鋼印的凹痕清晰地印在照片上，也印在了這場荒唐交易的起點。
這就是我的婚姻。
一場價值沈氏百分之十五原始股的、以羞辱陸沉為目的的、冰冷的契約。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墜。
“嗡嗡嗡……”
就在這時，我放在婚紗隱秘口袋里的手機，毫無預(yù)兆地瘋狂震動起來。那震動帶著一種焦躁的、不依不饒的意味，隔著層層疊疊的布料傳遞到我的腿上。
我動作有些僵硬地將手探進層層疊疊的婚紗里，摸索著。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手機外殼，將它掏了出來。
屏幕刺眼地亮著，瘋狂跳躍閃爍的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我的視線——
陸沉。
民政局那扇厚重的玻璃門在身后“哐當”一聲合上，隔絕了里面廉價而喧囂的喜悅。午后的陽光依舊刺眼，像無數(shù)根金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我手里捏著那本小小的、暗紅色的結(jié)婚證，封皮燙得指尖發(fā)麻，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顧淮之拉開車門，示意我上車。
“去哪？”我的聲音干澀，像砂紙摩擦過喉嚨。報復(fù)的快感像潮水一樣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粘稠的泥濘，裹挾著茫然和一種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憊。
顧淮之已經(jīng)坐進駕駛位，發(fā)動了車子。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震動。他透過后視鏡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像是在看一件剛簽收的貨物。
“不是想讓他親眼看看結(jié)果嗎？”他反問，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市中心醫(yī)院，急診部。陳浩剛才發(fā)信息，人還在那里?！?/p>
陳浩……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陸沉那個發(fā)小，他居然還在給顧淮之通風報信？一股寒意夾雜著說不清的荒謬感爬上脊背。
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車流。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我靠在真皮座椅上，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手里那本結(jié)婚證，堅硬的邊角硌著掌心，那點微不足道的疼痛，卻成了此刻唯一能讓我確認自己還清醒的東西。我無意識地用拇指反復(fù)摩挲著封面上燙金的國徽圖案，粗糙的紋理摩擦著指腹。
去見他。去讓陸沉親眼看看。
這個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帶著一種自虐般的快意。我要看看他震驚的表情，看看他憤怒扭曲的臉！我要讓他知道，他陸沉可以為了林薇把沈知意像垃圾一樣丟在婚禮現(xiàn)場，沈知意也可以轉(zhuǎn)身就嫁給他的死敵，用他最在意的沈家股份做交易！我要讓他嘗嘗被當眾打臉的滋味，比我在希爾頓承受的難堪百倍！
恨意如同巖漿，在冰冷的外殼下重新沸騰翻滾，灼燒著我僅存的理智。我攥緊了那本小小的證件，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車子駛?cè)脶t(yī)院范圍，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隔著車窗都能隱隱滲進來。顧淮之直接將車開到了急診大樓的門口，無視了“即停即走”的牌子。
“到了。”他熄了火，解開安全帶，動作干脆利落。
我深吸一口氣，那濃烈的消毒水氣味瞬間涌入鼻腔，嗆得人難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分不清是恨，是緊張，還是某種即將面對審判的恐懼。
推開車門，高跟鞋踩在醫(yī)院光滑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清脆而突兀的聲響。那身沾著水漬、撕裂了一道口子的華麗婚紗，在急診大廳慘白刺眼的燈光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個巨大而諷刺的笑話。瞬間，所有目光——疲憊的、焦慮的、麻木的、好奇的——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驚愕和指指點點。
“看，婚紗？”
“拍戲嗎這是？”
“不像啊……你看那裙子，破的……”
“來醫(yī)院穿婚紗？神經(jīng)病吧？”
竊竊私語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顧淮之像是完全屏蔽了這些雜音。他目不斜視，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急診的引導(dǎo)臺，強大的氣場讓周圍嘈雜的人流都不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縫隙。我挺直背脊，拖著沉重的裙擺跟在他身后，努力忽視那些扎人的目光，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仿佛腳下不是地磚，而是燒紅的炭火。
“林薇?！鳖櫥粗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傳到引導(dǎo)臺護士的耳中。
護士抬起頭，目光掃過顧淮之冷峻的臉，再落到我身上那件刺眼的婚紗時，明顯愣住了，臉上職業(yè)化的表情出現(xiàn)一絲裂縫。
“在……在那邊！搶救室出來右轉(zhuǎn)，第二間觀察室！”護士幾乎是下意識地指了個方向，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探究。
顧淮之微微頷首，轉(zhuǎn)身就朝著指示的方向走去。我咬緊牙關(guān)，跟了上去。裙擺掃過冰冷的地面，發(fā)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在安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轉(zhuǎn)過拐角，觀察室區(qū)域相對安靜一些。第二間觀察室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慘白的燈光。
還沒走到門口，手機響起，接聽一個熟悉到讓我骨頭發(fā)冷的、帶著極度壓抑的憤怒和疲憊的男聲，如同驚雷般從門縫里炸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沈知意！你到底還要鬧到什么時候？這里是醫(yī)院！林薇她差點就死了！她剛剛才從鬼門關(guān)搶回來一條命！你能不能懂點事？收起你那點大小姐脾氣！現(xiàn)在立刻給我回希爾頓去！”
是陸沉。
我的腳步猛地頓住，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一種荒謬到極點的麻木。
鬧？不懂事？大小姐脾氣？
哈！哈哈！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冰冷的鐵鉗一寸寸捏碎。巨大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我撕裂。我站在門外，透過那狹窄的門縫，能看到里面病床的一角，潔白的床單，還有……床邊那個熟悉得刺眼的背影。
陸沉背對著門口，微微彎著腰。他身上的新郎禮服外套早就不知所蹤，昂貴的白襯衫皺巴巴的，后背上甚至蹭上了一點暗紅色的、已經(jīng)干涸的污漬——那是林薇的血嗎？
他的右手，正緊緊地、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握著病床上伸出來的一只蒼白纖細的手腕。那只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刺目的白色，無聲地控訴著“割腕”的慘烈。
“沉哥……”一個虛弱得如同游絲、帶著濃濃哭腔的女聲響起，像小貓一樣惹人憐惜，“你別……別怪知意姐……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不該……”
是林薇。
她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停頓，留下無盡的委屈和自責，像一把軟刀子，精準地戳在陸沉的心窩上。
“薇薇！別胡說！”陸沉的聲音立刻軟了下來，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從未對我展現(xiàn)過的、近乎卑微的心疼和急切，“這不是你的錯！你好好休息！別想那么多！”他握著那只手的手緊了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可是……知意姐她……”林薇的聲音更咽了，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你們的婚禮……被我……”
“別提什么婚禮了！”陸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心，仿佛在宣告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什么都沒有你的命重要！什么都沒有！”
轟——！
這句話如同九天驚雷，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狠狠炸開！炸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崩塌！
什么都沒有我的命重要？什么都沒有？
那我沈知意算什么？我那場耗盡心血的婚禮算什么？我這七年付出的所有感情和尊嚴又算什么？
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一個他陸沉可以為了林薇隨時拋棄、連看一眼都嫌多余的笑話！
冰冷的恨意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只剩下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我猛地抬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砰！”
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瞬間打破了觀察室內(nèi)那“感人至深”的氛圍。
病房里的兩個人同時驚得轉(zhuǎn)過頭。
陸沉臉上的心疼和急切瞬間凝固，在看到門口一身狼狽婚紗的我時，迅速轉(zhuǎn)化為一種混雜著驚愕、憤怒和濃重不耐煩的扭曲表情。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松開林薇的手，霍地站起身，那雙曾經(jīng)讓我沉溺的、此刻卻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里面燃燒著熊熊怒火。
“沈知意！你鬧夠了沒有！”他幾乎是咆哮著沖我吼道，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變形，“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給我滾出去！別在這里刺激薇薇！”
病床上的林薇，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間，立刻盈滿了淚水，像受驚的小鹿，怯生生地往被子里縮了縮，細弱的手臂下意識地往陸沉的方向伸了伸，似乎在尋求保護。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沾著污漬的婚紗，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得意和挑釁。
刺激？我刺激她？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笑意猛地從胸腔里翻涌上來，直沖喉嚨口。我?guī)缀跻笮Τ雎暋?/p>
好啊，真好。一個“命懸一線”的柔弱白蓮花，一個“情深義重”的救美英雄。多么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而我，就是那個不識大體、無理取鬧、妨礙他們上演生死絕戀的惡毒女配。
我站在那里，沒有動。目光越過憤怒的陸沉，越過病床上楚楚可憐的林薇，落在了門口。
顧淮之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進來，就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他身形挺拔，如同一座沉默而穩(wěn)固的山岳，將我身后那些來自走廊的、窺探的目光隔絕開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無波，只是安靜地看著眼前這出鬧劇，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但那股無形的、強大的壓迫感，卻隨著他的進入，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觀察室。
陸沉順著我的目光，也終于看到了顧淮之。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憤怒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震驚取代，像見了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