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吃點。”他會突然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用筷子夾起一塊剔了刺的魚,或者一塊燉得酥爛的肉,不由分說地放進(jìn)我面前的青玉小碗里。
動作很自然,仿佛我們真的是什么舉案齊眉的恩愛眷侶。
我看著碗里多出來的東西,胃里就一陣翻攪。但我不敢不吃。拿起象牙箸,夾起來,機械地送進(jìn)嘴里。味同嚼蠟,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石。
他會看著我吃下去,然后幾不可察地點點頭,眼底那點沉郁似乎會散開一絲。
有時,他會讓我陪他下棋。
在窗邊的暖榻上,鋪開一張榧木棋盤。用的是上好的云子,觸手溫潤。
黑子先行。他總是執(zhí)黑。
棋風(fēng)和他的人一樣,大開大合,鋒芒畢露,帶著不容置疑的攻擊性,每一步都像在攻城略地,咄咄逼人。
我執(zhí)白。棋藝本就不精,在他排山倒海的攻勢下,更是潰不成軍。常常中盤不到,就被他殺得片甲不留。
“你輸了?!彼湎伦詈笠活w決定勝負(fù)的黑子,聲音平淡無波。眼神卻帶著一絲勝利者的審視,落在我低垂的眉眼上。
“陛下棋藝精湛?!蔽业吐曊f。
“是你不專心。”他盯著我,眼神銳利,“心里在想什么?”
我指尖捏著一顆冰涼的白子,沉默。
想什么?想故國的殘陽,想親人的血,想高墻之外的弟弟是否安好……想脖子上這道無形的枷鎖,何時才能斷裂。
但這些,都不能說。
“沒什么。”我把白子丟回棋盒,發(fā)出一聲輕響。
顧錚的目光沉了沉。他不再看棋盤,而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窗外的光。
他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強迫我看著他。
“簡昭,”他的指腹摩挲著我的下頜線,動作帶著一種狎昵的力道,“別想著跟朕玩心眼。你的心思,瞞不過朕。”
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刺入眼底:“記住你的本分。你的安分,是他們活著的唯一指望。別讓朕覺得,這筆買賣……做虧了。”
買賣。
我的心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捅了一刀,瞬間鮮血淋漓。是啊,在他眼里,這本來就是一樁買賣。江山換美人,外加幾條螻蟻的性命。
我迎著他的目光,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空洞的、極其虛假的弧度。
“陛下多慮了?!甭曇羝届o得像一潭死水,“臣妾……不敢?!?/p>
“不敢最好?!彼砷_手,轉(zhuǎn)身離開。玄色龍袍的下擺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
我坐在原地,保持著那個仰頭的姿勢很久。下巴被他捏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棋盤上,黑子如鐵桶,白子零落,像被碾碎的尸骨。
本分?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雙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涂著淡淡的蔻丹,蒼白而脆弱。
在這金絲囚籠里,我的本分,就是做他一件稱心如意的玩物,一個活著的人質(zhì),一道證明他無上權(quán)力的風(fēng)景。
僅此而已。
轉(zhuǎn)眼入了秋。
宮里的桂花開了,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甜得發(fā)膩。
一天午后,顧錚突然來了,臉色比平時更沉。他身后跟著的王公公,捧著一個朱漆描金的托盤,上面蓋著一方明黃的緞子。
“打開?!鳖欏P坐下,聲音帶著一股壓抑的煩躁。
王公公恭敬地將托盤放到我面前的桌上,小心翼翼地揭開那方明黃緞子。
托盤里,躺著一個卷軸。卷軸的一端,系著一段褪色的、染著暗紅污漬的絲絳。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段絲絳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攥緊,停止了跳動。那顏色……那暗紅的污漬……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仿佛隔著卷軸撲面而來。
“認(rèn)得嗎?”顧錚的聲音冷得像冰。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我認(rèn)得。那是……王兄簡昀最珍愛的一方古硯上系的絲絳!是他及冠那年,母后親手為他系上的!
“陛……陛下……”喉嚨像被堵住,聲音艱澀無比。
顧錚盯著我,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的殘酷?!扒靶┤兆?,北邊送來的戰(zhàn)報里夾帶的。說是……在一個流寇頭子身上搜出來的?!彼D了頓,語氣更冷,“那流寇,自稱是你王兄簡昀的舊部,糾集了一幫亡命之徒,在邊境滋擾生事,打著的旗號,是‘匡復(fù)舊國’?!?/p>
“匡復(fù)舊國”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
我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難以置信地看著顧錚:“不……不可能!王兄他……他早就……”
城破那日,我親眼看見他身中數(shù)箭,倒在血泊里!他怎么可能還活著?怎么可能去當(dāng)流寇?
“不可能?”顧錚嗤笑一聲,眼底的寒意幾乎要凍結(jié)空氣,“這絲絳,是假的?”
那暗紅的污漬,刺得我眼睛生疼。像王兄當(dāng)日胸口的血。
“也許……也許是有人故意栽贓……”我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一絲絕望的祈求。
“栽贓?”顧錚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托盤上的卷軸都跳了一下,“用你王兄貼身之物栽贓?簡昭,你當(dāng)朕是三歲孩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逼近我,陰影將我完全吞噬。
“你告訴朕!”他俯身,雙手撐在我座椅兩側(cè)的扶手上,將我禁錮在方寸之間,灼熱而憤怒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暗中傳信出去?!讓他們以為還有機會?!以為能借著你的名頭東山再起?!”
“我沒有!”我?guī)缀跏羌饨谐雎?,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陛下!我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泓兒他們在你手里,我怎么可能……”
“閉嘴!”顧錚厲聲打斷我,眼神里的怒火幾乎要將我焚燒殆盡,“別再跟朕提他們!簡昭,你最好祈禱這事跟你沒有半點關(guān)系!否則……”
他猛地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迫使我對上他暴戾陰鷙的雙眼。
“……朕會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說完,他狠狠甩開我,像丟開一件骯臟的垃圾。
我被他巨大的力道帶得踉蹌一步,撞在身后的桌角上,腰側(cè)一陣劇痛。托盤被打翻在地,卷軸滾落,那截染血的絲絳刺目地攤開在地毯上。
顧錚看也不看,拂袖而去。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發(fā)出巨大的撞擊聲。
王公公慌忙撿起卷軸和絲絳,匆匆追了出去。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冰冷,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腰側(cè)的劇痛遠(yuǎn)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王兄……還活著?在當(dāng)流寇?打著復(fù)國的旗號?
不……這不可能……這一定是顧錚的圈套!一定是!是他發(fā)現(xiàn)了泓兒他們的下落?還是他……已經(jīng)厭倦了這場游戲,想找個由頭徹底斬斷我的念想?
“生不如死”……他說生不如死……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不能坐以待斃。不能。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絕望的深淵里,破土而出。
秋獵的日子到了。
皇家獵場旌旗招展,人喧馬嘶,一派金戈鐵馬的豪邁氣象。
顧錚一身明黃騎裝,坐在高大的汗血寶馬上,身姿挺拔,氣勢迫人。文武百官、宗室勛貴簇?fù)碜笥摇?/p>
我坐在高高的觀禮臺上,穿著繁復(fù)的宮裝,像個精致的花瓶。陽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瞇著眼,看著下面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
他是天生的帝王。睥睨天下,生殺予奪。
他忽然抬起頭,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精準(zhǔn)地落在觀禮臺上,落在我的臉上。
隔得那么遠(yuǎn),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帶著審視,帶著警告,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掌控欲。
我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卻死死攥著,指甲深陷進(jìn)掌心。
他看了我片刻,才調(diào)轉(zhuǎn)馬頭,揚起手中的馬鞭,指向遠(yuǎn)方莽莽山林。
“圍獵!開始!”
聲若洪鐘,響徹獵場。
霎時間,號角長鳴,馬蹄聲如雷滾動,煙塵沖天而起。無數(shù)獵犬狂吠著,隨同如潮水般的騎士,涌入蒼茫林海。
觀禮臺上,只剩下女眷和文臣,氣氛輕松了許多。貴婦們談笑著,目光不時瞟向我,帶著各種復(fù)雜難言的情緒。
我安靜地坐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
時間一點點流逝。日頭漸漸西斜。
遠(yuǎn)處山林里,依舊能聽到隱約的呼喝聲和號角聲,但已不如起初密集。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直奔觀禮臺而來!一個滿身是血的侍衛(wèi)滾鞍下馬,聲音嘶啞,帶著巨大的驚恐:
“報——!陛下!陛下遇刺了!”
“轟”的一聲!整個觀禮臺瞬間炸開了鍋!
“什么?!”
“陛下遇刺?!”
“刺客呢?!”
“陛下怎么樣了?!”
王公大臣們臉色劇變,女眷們更是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連連。場面一片混亂。
我的心,也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深淵里。
來了。
侍衛(wèi)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刺客……刺客混在獵場外圍的雜役里,趁著陛下追獵一頭黑熊,林深樹密,護(hù)衛(wèi)不及……放了一支冷箭!正中陛下左肩!”
“陛下傷勢如何?!”丞相厲聲喝問。
“箭……箭上有毒!陛下已……已昏迷!御醫(yī)正在救治!刺客……當(dāng)場被格殺!”
中毒!昏迷!
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層浪!恐慌迅速蔓延開來。
“封鎖獵場!徹查余孽!”
“快!護(hù)駕!護(hù)送陛下回宮!”
“御醫(yī)!所有御醫(yī)立刻去行宮候命!”
混亂中,命令一道道下達(dá)。大批侍衛(wèi)行動起來,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觀禮臺上亂成一團(tuán)。女眷們被宮人扶著,驚慌失措地往后退。王公大臣們聚在一起,臉色凝重地商議著什么,目光閃爍不定。
沒人再注意我這個角落里的“寵妃”。
我站起身。袖袍里的手,攥得更緊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機會……只有這一次。
趁著人群慌亂,我悄無聲息地走下觀禮臺,避開了主路,沿著一條偏僻的小徑,快步走向獵場深處臨時搭建的帝王行宮。
行宮門口戒備森嚴(yán),比平時多了數(shù)倍的帶刀侍衛(wèi),個個神情冷峻,殺氣騰騰。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臟,努力讓臉上維持著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混雜著驚恐和擔(dān)憂的蒼白。
“站?。 笔绦l(wèi)長攔住我,眼神銳利如鷹。
“本宮要見陛下!”我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哭腔,努力模仿著驚惶無措的樣子,“陛下怎么樣了?御醫(yī)怎么說?”
侍衛(wèi)長認(rèn)出了我,神色略緩,但依舊帶著公事公辦的冷硬:“娘娘恕罪!行宮戒嚴(yán)!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御醫(yī)正在全力救治,請娘娘稍安勿躁,回營帳等候消息!”
“本宮就在這里等!”我堅持道,眼淚適時地涌了上來,“看不到陛下平安,本宮哪里也不去!”我故意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固執(zhí)和任性,像個被嚇壞了的、只關(guān)心夫君安危的普通女子。
侍衛(wèi)長皺緊了眉頭,顯然有些為難。他大概也知道我“受寵”的“特殊身份”,不敢過分強硬。
“娘娘,這不合規(guī)矩……”
“讓開!”我猛地推開他試圖阻攔的手臂,帶著哭腔喊道,“陛下若有閃失,你們擔(dān)待得起嗎?!”
或許是我的反應(yīng)太過激烈,或許是那哭喊聲確實令人心焦。侍衛(wèi)長愣了一下。
就在他遲疑的瞬間,我猛地一側(cè)身,從他手臂下的空隙,像一尾滑溜的魚,沖進(jìn)了行宮大門!
“攔住她!”侍衛(wèi)長的怒喝聲在身后響起。
但已經(jīng)晚了。
我提著裙子,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行宮深處!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撞破胸膛!侍衛(wèi)的呼喝聲和追趕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越來越近。
顧不上看方向,我憑著直覺,沖向最里面、守衛(wèi)最森嚴(yán)的那座大帳!
帳簾緊閉,門口守著兩個如鐵塔般的侍衛(wèi)。
“陛下!”我凄厲地喊了一聲,帶著無比的驚恐和絕望,猛地?fù)湎驇ず煟?/p>
那兩個侍衛(wèi)顯然沒料到會有人如此瘋狂地沖撞御帳,下意識地伸手阻攔!
“攔住她!”
“讓她進(jìn)來?!币粋€低沉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yán)的聲音,從帳內(nèi)傳出。
是顧錚!
那兩個侍衛(wèi)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帳簾被里面的人掀開一角。
我毫不猶豫,一頭沖了進(jìn)去!
帳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草藥味。幾個御醫(yī)正圍在龍榻邊,見到我闖入,都嚇了一跳。
我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龍榻上的人。
顧錚半靠在厚厚的錦墊上,臉色蒼白,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左肩纏著厚厚的白布,上面滲著暗紅色的血跡。他閉著眼,呼吸有些微弱。
真的……中毒了?
“陛下!”我撲到榻邊,聲音顫抖,眼淚洶涌而出,一半是演的,一半是巨大的緊張和恐懼,“陛下!您醒醒!您看看臣妾啊!”
我伸出手,似乎想碰觸他受傷的肩膀,卻又不敢,只是懸在半空,指尖顫抖得厲害。目光掃過他蒼白的面容,緊閉的雙眼,還有那滲血的傷口……眼底是毫不作偽的、濃得化不開的驚恐和悲痛。
“娘娘,陛下需要靜養(yǎng)……”一個年長的御醫(yī)試圖勸阻。
“出去?!鳖欏P閉著眼,聲音微弱,卻依舊帶著帝王的威嚴(yán),“都出去?!?/p>
御醫(yī)們面面相覷,最終恭敬地行禮,無聲地退了出去。帳內(nèi)只剩下我和他。
沉重的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聲音。也隔絕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帳內(nèi)安靜得可怕。只剩下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我無法抑制的、細(xì)微的啜泣聲。
顧錚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了平日的銳利和冰冷,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他看著我。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久久地,沒有移開。
我淚眼朦朧地回望著他,肩膀因為哭泣而微微聳動,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怕了?”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帶著一絲嘲弄。
我用力點頭,眼淚掉得更兇:“陛下……您不能有事……臣妾害怕……”聲音哽咽,破碎不堪。
顧錚沉默地看著我。那眼神復(fù)雜難辨,像是在審視,像是在確認(rèn)。過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杷^去的時候,他才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受傷的右手,放在身側(cè)。此刻,那只手,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我這邊挪動了一下。
那動作幅度太小了,帶著一種病人特有的虛弱和遲疑。
他要……做什么?
我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腦!
就是現(xiàn)在!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壓抑,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孤注一擲的瘋狂!藏在袖袍中的手猛地抽出!
一道森冷的寒光乍現(xiàn)!
那是我用一支純銀的、極其尖銳的鳳簪,在無人處磨了又磨的簪子!
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積攢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恨意和絕望,狠狠刺向他毫無防備的咽喉!
“呃……”
一聲極其短促、沉悶的痛哼。
簪尖刺入皮肉的阻力清晰傳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顧錚的眼睛猛地瞪大!那雙幽深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因為瘋狂和恨意而扭曲的臉!他的眼神里,沒有震驚,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徹底的了然。
仿佛在說:你果然……還是動手了。
“你……”他想說什么,但鮮血瞬間從他喉間的傷口涌出,堵住了后面的話。鮮紅的血,迅速染紅了他胸前的明黃寢衣,刺目得驚心。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只剛剛艱難挪動、似乎想碰觸我的手,猛地抬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卻不是反擊,而是……重重地抓住了我握著簪子的手腕!
力道之大,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的鉗制!
“你……好……”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鮮血不斷涌出,眼神里的光芒在迅速渙散,但那份狠戾和掌控欲,卻燃燒到了極致,“……好得很……簡昭……你……”
巨大的恐懼和得手的瘋狂同時攫住了我!我用力想抽回手,想拔出那根簪子!
“顧錚!你去死!”我尖叫著,聲音嘶啞變形。
就在這時——
“護(hù)駕?。?!”
帳簾被猛地掀開!刺眼的陽光和寒光閃閃的刀鋒同時涌入!
最先沖進(jìn)來的侍衛(wèi)長,看到眼前的一幕,目眥欲裂!他手中的長刀毫不猶豫地朝我劈來!
冰冷的刀鋒帶著死亡的寒氣!
完了。
我絕望地閉上眼。
預(yù)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
“哐當(dāng)!”
一聲沉重的悶響!
我猛地睜開眼。
只見顧錚的身體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最后一股力量,在我被刀鋒劈中的前一瞬,猛地用他受傷的身體,將我狠狠撞向一邊!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毯上,眼前發(fā)黑。
而顧錚,則被那侍衛(wèi)長情急之下收勢不及的刀鋒,狠狠劈在了左肩!就在他之前中箭的傷口之上!
“噗!”
鮮血如同泉涌!瞬間染紅了大片地面!
“陛下——?。?!”侍衛(wèi)長驚恐的嘶吼聲幾乎要震破帳篷。
顧錚的身體晃了晃,像一座轟然倒塌的山。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滔天的憤怒,有刻骨的恨意,有冰冷的絕望,甚至……還有一絲我永遠(yuǎn)無法理解的、濃重的悲哀?
然后,他高大的身軀,像斷了線的木偶,沉重地倒了下去。
倒在了血泊里。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
帳篷里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刺鼻得令人作嘔。侍衛(wèi)長的嘶吼,其他侍衛(wèi)沖進(jìn)來的腳步聲,御醫(yī)驚慌失措的喊叫……所有的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yuǎn)。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毯上,離他只有幾步之遙??粗乖谀抢铮鼽S的龍袍被鮮血迅速浸透,變成一片暗沉粘稠的褐紅。他的臉蒼白如紙,嘴唇是可怕的青紫色,雙眼緊閉,胸口微弱的起伏幾乎看不見。
那把沾滿他鮮血的、被我磨得無比鋒利的銀簪,還死死地釘在他的喉間。在混亂中被撞倒時,似乎刺得更深了。
侍衛(wèi)長撲跪在他身邊,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隨即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哀嚎:“陛下——!”
刀鋒出鞘的刺耳摩擦聲齊刷刷響起!無數(shù)道冰冷、憤怒、恨不得將我碎尸萬段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瞬間釘在我身上!
“拿下這個弒君逆賊??!”
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瞬間撲了上來!巨大的恐懼讓我本能地想要掙扎后退,但身體卻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軟得如同一灘爛泥。
他們粗暴地將我從地上拖起來,反剪雙臂,骨頭幾乎被捏碎。劇痛讓我悶哼出聲。
“拖出去!就地正法!”一個武將模樣的人紅著眼睛咆哮。
“慢著!”王公公尖銳的聲音帶著哭腔響起,他撲到顧錚身邊,老淚縱橫,“陛下……陛下還沒……”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我,那眼神像毒蛇,“她不能死!陛下若有……若有不測……她是唯一的線索!必須嚴(yán)刑拷問!揪出幕后主使!”
“對!嚴(yán)刑拷問!”立刻有人附和。
“把她打入天牢!聽候發(fā)落!”
“拖下去!”
我被粗暴地拖拽著,踉踉蹌蹌地往外走。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泊里,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濕滑聲響。
在經(jīng)過顧錚身邊時,我下意識地低下頭。
他的臉,離我很近。蒼白,冰冷,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像一尊破碎的石像。只有喉間那一點刺目的銀光,證明著終結(jié)他生命的,是我。
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挖走了,留下一個巨大的、空蕩蕩的黑洞。沒有快意,沒有解脫,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茫然。
為什么?
他最后……為什么要撞開我?為什么替我擋那一刀?
是怕我死得太痛快?還是……別的什么?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隨即就被巨大的絕望和恐懼淹沒。
天牢。
也好。
至少……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
我被粗暴地扔進(jìn)了一間陰暗潮濕的囚室。鐵門在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沉重的落鎖聲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黑暗,冰冷,污濁的空氣里混雜著鐵銹、霉?fàn)€和血腥的味道。只有墻角一盞如豆的油燈,投下一點昏黃搖曳的光影。
身體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骨頭像散了架。但我感覺不到疼。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麻木了。
弒君。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靈魂深處。
我做到了。我真的殺了他。
可為什么……心里沒有一點輕松?只有無盡的冰冷和……那個至死都讓我困惑的眼神?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鐵門外。
鎖鏈響動,鐵門被打開。
王公公走了進(jìn)來。他換了一身素色的衣服,臉上再也沒有了那種假笑,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疲憊。他身后跟著兩個面無表情、身材魁梧的獄卒,手里拿著皮鞭和燒紅的烙鐵。
“簡昭!”王公公的聲音尖利得像刀子刮過骨頭,“說!是誰指使你的!你還有多少同黨!朔州那邊的流寇,是不是你聯(lián)絡(luò)的?!”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抬起頭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同黨。”我的聲音嘶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是我一個人要殺他?!?/p>
“撒謊!”王公公猛地踏前一步,揚起手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啪!”
力道極大。我的頭被打得偏向一邊,臉頰火辣辣地疼,嘴里涌起一股腥甜。
“賤人!死到臨頭還嘴硬!”他氣得渾身發(fā)抖,“陛下待你不?。榱四?,連江山都舍得!你竟敢……竟敢……”
“待我不?。俊蔽页秳颖淮虻眉t腫的嘴角,露出一個極其諷刺、極其冰冷的笑,“亡國之恨,殺親之仇。王公公,你說這叫待我不薄?”
“那是你咎由自取!是你們簡家氣數(shù)已盡!”王公公厲聲咆哮,“陛下留你一命,留你弟弟一命,已是天大的恩典!是你不知好歹!恩將仇報!”
“恩典?”我笑出了聲,聲音在空曠的囚室里回蕩,凄厲又悲涼,“把我當(dāng)成玩物,當(dāng)成鎖住我弟弟性命的囚籠鑰匙,這叫恩典?王公公,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你——!”王公公氣得臉色鐵青,指著我的手抖得像風(fēng)中落葉,“好!好得很!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給我打!打到她說為止!”
兩個如狼似虎的獄卒立刻上前,將我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皮鞭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狠狠抽在我的背上!
“啪!啪!啪!”
皮開肉綻的聲音在寂靜的牢房里格外清晰。劇痛瞬間蔓延開,像無數(shù)燒紅的針扎進(jìn)皮肉里,又像被滾油潑過。我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硬是把慘叫咽了回去。
“說不說?!”王公公尖聲問。
“沒有……”我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打!繼續(xù)打!狠狠地打!”
鞭子像雨點般落下。每一次抽打,都帶起一片血肉。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燈光變成晃動的光斑。只有背上的劇痛,清晰地提醒著我,我還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鞭打終于停了。
我像一攤爛泥癱在地上,渾身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水。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后背的傷口,疼得鉆心。
“拿烙鐵!”王公公的聲音冰冷刺骨。
燒紅的烙鐵被獄卒從炭火里取出,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冒著青煙。暗紅的尖端,散發(fā)出灼人的熱浪,緩緩逼近。
死亡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身體的本能讓我想蜷縮后退,卻被獄卒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看著那越來越近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烙鐵尖端,巨大的絕望將我徹底淹沒。
也好……就這樣……
就在那烙鐵即將燙上我臉頰的前一秒——
“住手?。?!”
一個急促、嘶啞,卻依舊帶著無上威嚴(yán)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囚室門口炸響!
王公公和獄卒的動作瞬間僵住!
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地看向門口。
囚室的鐵門敞開著。
一個身影,倚靠在門框上。
是顧錚。
他穿著一身單薄的素色寢衣,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無血色。脖頸間纏著厚厚的白布,隱隱透出血跡。左肩上更是裹著厚厚的、浸透暗紅的紗布,幾乎將半個身子都纏住。
他看起來極其虛弱,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眼神疲憊而混沌,卻依舊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怒火。
他死死地盯著王公公手里那根燒紅的烙鐵,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
“陛……陛下?!”王公公手里的烙鐵“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他撲通跪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下!您……您怎么……御醫(yī)說您不能動啊陛下!”
那兩個獄卒也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松開我,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我趴在地上,渾身是血,艱難地抬起頭,看著門口那個搖搖欲墜的男人。
他還活著?!
怎么可能?我明明……那簪子……刺中了要害……
巨大的震驚讓我忘記了疼痛,忘記了呼吸。
顧錚的目光,越過跪了一地的王公公和獄卒,最終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疲憊,混亂,卻又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審視。像在確認(rèn)一件物品是否完好。
“誰……讓你們動刑的?”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陛下!這賤人弒君!罪該萬死!老奴是……”王公公急切地辯解。
“滾……”顧錚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瀕臨極限的暴戾,“都給朕……滾出去!”
“陛下!您龍體要緊……”
“滾——!”顧錚猛地提高音量,牽動了傷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王公公嚇得面無人色,不敢再言,連滾爬爬地帶著兩個獄卒退了出去,還不忘把地上的烙鐵撿走。
囚室里,只剩下我和他。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壓抑痛苦的咳嗽聲,還有我粗重艱難的喘息。
他扶著門框,喘息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抬起頭,再次看向我。
那眼神,復(fù)雜得讓我心頭發(fā)顫。疲憊、憤怒、冰冷的殺意……還有一絲……濃重的、化不開的失望?
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挪向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高大的身影因為虛弱而微微搖晃。
濃烈的血腥氣和草藥味再次彌漫開來。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了。
陰影籠罩下來。他低頭看著我,像在看一只匍匐在血泊里的螻蟻。
“為什么……?”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卻執(zhí)拗地盯著我的眼睛,“朕……用江山……換你……你就……這么想朕死?”
為什么?
我趴在地上,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眼前陣陣發(fā)黑。為什么?這還用問嗎?
“顧錚……”我扯動嘴角,想笑,卻嘗到了咸澀的血和淚,“你滅了我的國……殺了我父兄……把我當(dāng)成你籠子里的鳥……用我弟弟的命……拴著我……”
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疼得我直抽氣。但我還是說了出來,帶著積攢了太久的恨意和絕望。
“你用江山換我?”我仰起滿是血污的臉,死死瞪著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你問過我……想要嗎?”
“你給的……從來都不是活路……”眼淚混合著血水滑落,“是……生不如死……”
顧錚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我的話狠狠擊中。他扶著旁邊的石壁,才勉強站穩(wěn)。
他看著我,眼神劇烈地變幻著。憤怒,痛苦,一種更深沉的東西翻涌上來,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陛下!陛下!您不能在這里!”王公公驚慌失措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帶著御醫(yī)沖了進(jìn)來,“陛下!您傷口裂開了!快!快扶陛下回宮!”
御醫(yī)和宮人七手八腳地圍上來,想要攙扶顧錚。
顧錚卻猛地?fù)]開他們伸來的手!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在我身上,那眼神,像要把我的靈魂都看穿。
“把她……”他喘息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帶回去……看好……”
他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軟軟地倒了下去,被手忙腳亂的宮人接住。
“陛下!陛下!”
“快!擔(dān)架!抬陛下回宮!”
一片混亂的驚呼聲中,顧錚被匆匆抬走。王公公臨走前,怨毒地瞪了我一眼,對獄卒吼道:“沒聽見陛下旨意嗎?把她押回去!嚴(yán)加看守!”
我又被拖了起來。意識在劇痛和黑暗中沉浮。
帶回去?看好?
他還是……不肯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