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璃臥床“靜養(yǎng)”了幾日。期間，柳氏和沈清婉又來了幾次，送湯送藥，關(guān)懷備至，言語間多是試探。沈清璃一概以病氣未愈、精神不濟為由，敷衍過去，偶爾流露出些許落水后的“驚懼”與“恍惚”，更坐實了受驚過度需要休養(yǎng)的說法，讓柳氏母女暫時放松了警惕。
她需要時間理清思緒，更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當(dāng)眾讓沈清婉“失態(tài)”的契機。
機會很快來了。
這日，天氣晴好，沈清璃“身體”稍愈，依著規(guī)矩前往主院給祖母沈老夫人請安。
沈老夫人并非沈弘生母，而是先國公的續(xù)弦，性子有些古板，最重規(guī)矩和名聲。前世，柳氏沒少在老夫人面前給沈清璃上眼藥，導(dǎo)致老夫人對這個“驕縱”的嫡孫女并不十分喜愛，反而對“懂事守禮”的沈清婉青睞有加。
沈清璃到時，柳氏和沈清婉早已到了，正一左一右陪著老夫人說話，逗得老夫人眉開眼笑。堂下還坐著幾位來請安的旁支嬸娘和小姐，好不熱鬧。
見沈清璃進(jìn)來，眾人目光皆投向她。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凈的月白云紋襦裙，未施粉黛，臉色依舊蒼白，行走間弱不禁風(fēng)，由云苓小心翼翼地攙扶著。
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前，向老夫人行禮拜見：“孫女清璃，給祖母請安。前幾日病著，未能晨昏定省，請祖母恕罪?！?/p>
她的聲音輕柔，帶著病后的沙啞，姿態(tài)放得極低，與從前那個或張揚或怯懦的沈清璃判若兩人。
老夫人看著她這副模樣，又想起她剛歷經(jīng)大難，心下也軟了幾分，難得和顏悅色道：“起來吧，你身子不好，就不必多禮了。坐下說話?！?/p>
“謝祖母?！鄙蚯辶鹕?，又向柳氏和幾位嬸娘見了禮，這才在末尾的一張繡墩上輕輕坐下，姿態(tài)優(yōu)雅標(biāo)準(zhǔn)，挑不出一絲錯處。
沈清婉見狀，立刻起身，端著一杯溫茶走到沈清璃面前，笑容溫婉得體：“姐姐大病初愈，快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妹妹一直惦記著姐姐，見姐姐氣色好些了，真是歡喜?！?/p>
她今日穿了一身嬌嫩的鵝黃色衣裙，更襯得人比花嬌，站在素凈蒼白的沈清璃身邊，對比鮮明。
沈清璃抬眼看她，并未立刻去接那杯茶，反而微微側(cè)首，對身后的云苓輕聲道：“云苓，我有些冷，把母親前日送來的那件蓮青色素面斗篷拿來給我披上?！?/p>
“是，小姐。”云苓應(yīng)聲退下。
沈清婉舉著茶杯的手，就這般尷尬地懸在了半空。她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堂上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們姐妹二人身上。幾位旁支的嬸娘交換了一下眼神，若有所思。
柳氏眉頭微蹙，正想開口打圓場，沈清璃卻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略帶歉意地看向沈清婉，虛弱一笑：“有勞妹妹了。只是我方才從外面進(jìn)來，手涼得很，怕冰著妹妹，等云苓回來我再喝吧?！?/p>
這話聽著體貼，實則將沈清婉晾在了一邊。
沈清婉端著茶杯，遞出去不是，收回來也不是，眾目睽睽之下，臉頰微微泛紅，那完美的笑容幾乎快要維持不住。她從未被沈清璃如此下面子。
就在這時，云苓取來了斗篷。那是一件蓮青色遍地錦妝花緞面的斗篷，料子極好，但顏色沉穩(wěn)，并不出挑。云苓細(xì)心為沈清璃披上。
沈清璃系好帶子，這才仿佛松了口氣，伸手去接沈清婉那杯早已不溫不熱的茶：“多謝妹妹……”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茶杯的剎那，異變陡生！
沈清璃的手不知為何猛地一顫，非但沒有接穩(wěn)茶杯，反而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一傾！
“啊！”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嘩啦——！”
茶杯應(yīng)聲落地，摔得粉碎。微涼的茶水濺了沈清婉裙擺和繡鞋一片濕濡。
而沈清璃，則因這“意外”的踉蹌，身子不穩(wěn)地向旁邊倒去，恰好撞在了多寶閣的一角。只聽“刺啦”一聲清脆的裂帛之聲——她身上那件嶄新的蓮青色斗篷，竟被多寶閣角上凸起的一處雕花硬生生勾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整個廳堂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沈清璃穩(wěn)住身形，看著自己被勾破的斗篷，臉色似乎更白了，眼中迅速氤氳起一層水汽，卻又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只咬著唇，一副又驚又委屈卻又不敢言說的模樣。
而沈清婉，先是看著自己濕掉的裙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再聽到那裂帛之聲，看到沈清璃那件明顯價值不菲的斗篷破損，臉色也變了變。
柳氏立刻站起身，厲聲道：“璃兒！你怎么如此不小心！毛手毛腳地沖撞了你妹妹不說，還毀了新衣！這妝花緞難得，真是……”她語氣帶著慣常的斥責(zé)，仿佛一切都是沈清璃的錯。
若是從前，沈清璃定會慌亂地辯解，或者委屈地哭訴，反而更坐實了“毛躁”的名聲。
但此刻，沈清璃只是抬起那雙含淚的眼眸，看向柳氏，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輕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控訴：“母親……方才女兒并非故意，似是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才……”
她話未說盡，目光卻似無意地掃過沈清婉的腳邊。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沈清婉的腳邊，掉落著一枚小巧的珍珠耳珰。那耳珰滾落的位置，恰好就在方才沈清璃站立之處的附近。
難道……是沈清婉耳垂脫落，不小心絆到了沈清璃？
一時間，所有看向沈清婉的目光都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沈清婉也看到了那枚耳珰，正是她今日所戴之一！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耳朵，果然，左耳的耳珰不知何時不見了！
她頓時慌了神，急忙辯解：“不是我！我……我不知道它何時掉的！姐姐是自己沒站穩(wěn)……”
可她越解釋，越顯得心虛。那耳珰落在那里，便是鐵證。若非她耳珰脫落，怎會如此巧合絆倒沈清璃？若非她非要上前獻(xiàn)殷勤遞茶，又怎會發(fā)生這場意外？
沈清璃不再說話，只是默默低下頭，看著自己破損的斗篷，纖細(xì)的肩膀微微顫抖，那強忍淚意的模樣，比任何哭訴都更能引人同情。
幾位旁支的嬸娘已是竊竊私語。 “哎喲，瞧瞧這好好的斗篷……” “婉小姐今日也太不小心了，耳珰松了竟也未察覺。” “璃小姐才遭了大難，身子正弱呢，這一撞怕是又嚇著了……”
老夫人的臉色沉了下來。她看重規(guī)矩，更看重和睦。沈清婉今日的行為，無論是無意還是有意，都顯得輕浮毛躁，更險些傷了剛剛病愈的嫡姐，還毀了東西，實在有失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
“夠了！”老夫人沉聲開口，打斷了沈清婉蒼白的辯解，“一點小事，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
她先看向沈清璃，語氣緩和了些：“璃丫頭受驚了，一件斗篷罷了，破了就破了，人沒事就好?；仡^讓你母親再給你做新的。”這話看似安撫，實則也是將事情輕輕放下。
接著，她看向臉色煞白的沈清婉，目光帶著明顯的不滿：“婉丫頭，你也是。女兒家的飾物當(dāng)佩戴整齊，如此疏忽，成什么樣子？今日沖撞了姐姐，還不快給姐姐賠個不是？”
沈清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沈清璃自己沒接穩(wěn)茶盞，撞壞了東西，為何祖母卻要她道歉？那耳珰掉落純屬意外，與她何干？
她委屈得眼圈都紅了，看向柳氏求助。
柳氏心中暗恨沈清璃今日的作態(tài)，卻又無法在明面上反駁老夫人，只得暗暗掐了沈清婉一下，示意她忍耐。
沈清婉接收到母親的暗示，只得死死掐住掌心，強壓下屈辱和怒火，走到沈清璃面前，聲音干澀地福了一禮：“……姐姐，對不住，是妹妹不小心，請姐姐恕罪?！?/p>
沈清璃這才抬起頭，眼中水光未退，卻扯出一個寬容又脆弱的笑容：“妹妹快請起，不過是意外罷了，我怎會怪你。只是可惜了母親特意賞的料子……”她說著，目光似有若無地瞥向柳氏。
柳氏只覺得那眼神像針一樣刺人，仿佛在說：看，你賞的東西，被你女兒毀了。
她胸口一悶，卻還得維持笑容：“無妨無妨，一件衣裳而已。璃兒寬宏大量，不愧是我們沈家的嫡女?！彼匾饧又亓恕暗张倍?，像是在提醒眾人，又像是在安撫沈清婉。
一場請安，最終在不尷不尬的氣氛中結(jié)束。
沈清婉首次在眾人面前，尤其是在一向偏愛她的祖母面前，形象受損。雖然只是“疏忽毛躁”的小錯，但種子已經(jīng)種下。
回到琉璃閣，屏退左右。 云苓一邊為沈清璃解下破損的斗篷，一邊小聲道：“小姐，您剛才真是嚇?biāo)琅玖耍∧趺粗蓝〗愕亩殨?？”她看得分明，小姐摔倒時，手指極快地在二小姐耳畔拂過一下。
沈清璃看著銅鏡中自己平靜無波的臉，淡淡道：“她那對珍珠耳珰的扣絆本就有些松了，我不過是‘幫’了她一把?！?/p>
前世，沈清婉就曾因這對耳珰突然脫落而在一次賞花宴上出過小丑，當(dāng)時她還幸災(zāi)樂禍過。如今，不過是提前讓這個小意外，發(fā)生在更合適的時間、更合適的地點罷了。
“可是……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云苓還是有些后怕。
“發(fā)現(xiàn)了又如何？”沈清璃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誰有證據(jù)？耳珰本就是她自己戴不牢。更何況，眾人只會看到，她‘不小心’絆倒了病弱的嫡姐，毀了嫡姐的衣裳，最后還被祖母訓(xùn)斥不懂規(guī)矩?！?/p>
她要的就是這點點滴滴的“不小心”，一次次地累積，直到徹底瓦解沈清婉那“完美無瑕”的形象。
今日，只是第一道裂痕。
沈清璃輕輕撫過鏡中自己的眉眼，那雙眸子里，再無半分柔弱，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篤定。
“好妹妹，別急。這才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