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湛在御醫(yī)施針灌藥下,幽幽轉(zhuǎn)醒。額上纏裹的素紗浸著藥氣,襯得他面若金紙,目色空濛,似受驚幼鹿般脆弱。聞得是師卿珩救他于危崖,他掙扎欲起,周身綿軟,只余指尖微顫。
師卿珩負手立于榻前,目光如淬寒冰的鷹隼,寸寸刮過西陵湛面上每一絲細微變化。
西陵湛勉力撐起半身,朝著那迫人氣息的方向深深垂首,氣息孱弱,字字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與感佩:“蒙……蒙侯爺垂救……湛……湛粉身難報……若非侯爺神威……湛已作崖下枯骨……”
他語帶哽咽,單薄的身軀抑制不住地輕顫,仿佛那驚魂一刻的罡風仍撕扯著他。末了,恰到好處地浮起一絲“困惑”,喘息著問:“那馬……怎會驟然……”
師卿珩聲線冷冽如刀:“馬匹驚狂,似有外物作祟。七皇子且看,此物可識得?” 言罷,掌心托出一枚粗陋荷包。
西陵湛凝目望去,初時茫然,繼而蹙眉努力思索,片刻后倏地“恍然”,面上掠過“羞慚”之色:“這……這似是……離宮前夜,角門處一個面生的小內(nèi)侍……硬塞予湛……言是……言是家鄉(xiāng)驅(qū)邪安神的草籽……湛見他形容凄苦,一時……一時不忍拒卻,便……便納于袖中……豈料……竟招此滔天大禍!”
他踉蹌后退一步,臉色煞白更甚,驚懼交加,“湛……死不足惜,若累及公主鸞駕……萬死難贖其罪……”
師卿珩眼底寒芒驟凝,不再多言,袍袖一拂,轉(zhuǎn)身疾去。
帳帷微動,西陵湛凝望著那消失的背影,唇畔緩緩勾起一絲幽微難辨的弧度。
思緒沉浮,溯回兩日前。冷雨如織,夜色濃稠得化不開。因是母妃忌辰,西陵湛避開所有耳目,夤夜?jié)撝晾鋵m深處一座荒廢多年的佛堂祭奠。此處斷壁殘垣,是他僅存的、能與亡母一絲微末牽連的清凈地。
凄風苦雨間,一道慘白電光撕裂夜幕!剎那間,西陵湛窺見佛堂后密林深處,一道鬼魅般的身影!
他立時將身形縮入更深的陰影,屏息凝神。風雨聲里,斷斷續(xù)續(xù)的密語飄來,赫然是……三皇子與其心腹!
兩人竟在此等腌臜之地,行鬼蜮交易!
西陵湛心弦緊繃,捕捉到“布防圖”、“黃金”、“北狄鐵騎”等字眼,如冰錐刺入骨髓。
不知過了多久,待那兩人氣息徹底消失于雨夜,西陵湛方從藏身處悄然步出。
腳下忽覺一硌,俯身探去,泥濘中竟是一枚觸手溫潤的羊脂玉佩!借著微弱天光,那玉佩上猙獰的北狄王庭狼頭徽記,清晰得刺目——分明是三皇子倉促間遺落的信物!
西陵湛心頭劇震,不假思索地將玉佩納入懷中,如揣烙鐵。
燈下,西陵湛反復摩挲著這枚催命符。狼頭徽記張牙舞爪,映著他眸中深潭般的寒意。再思及近日所聞——三皇子麾下將領的異常調(diào)遣、其母族驟然暴富的蹊蹺……
一切零碎線索轟然拼湊,指向一個令他遍體生寒的真相:三皇子通敵叛國!以邊境布防、朝中異己名單為餌,引北狄鐵騎為外援,換取黃金與打敗皇權的助力!此乃誅九族之罪!
果然,三皇子很快察覺信物遺失,驚怒欲狂!宮中暗線迅速鎖定了最后出現(xiàn)在那片區(qū)域的西陵湛。雖不知這卑微的七弟究竟知曉多少,但寧可錯殺,絕不容情!滅頂之災,懸于一線!
西陵湛頓成困獸。藏玉佩于佛像底座暗格,旋即發(fā)現(xiàn)居所周遭多了陰魂不散的耳目,膳食亦隱現(xiàn)異味。他在西陵,如飄萍無依。父皇昏聵,太子、二皇子視他如無物,甚至樂見其消亡。
就在絕望如淵之際,探得大淵那位權傾朝野、行事莫測的長公主蕭七昀即將駕臨西陵!西陵湛黯淡的眸中驟然迸出一線生機——這尊來自大淵的神佛,或許是他唯一能攀附的浮木!唯有借其滔天權勢,離了這虎狼之地,方有喘息之機!
心念電轉(zhuǎn),計策已成。宮廷接風宴,便是他唯一的生門!他需將自己化作宴上最奪目的“奇珍”,以“美”與“弱”為刃,在三皇子可能的“惡行”映襯下,激起蕭七昀那傳聞中強烈的征服欲與獵奇心!
他動用了母妃遺澤——一位深藏宮闈、曾受大恩的老宮人,探得蕭七昀素喜獨特風致,尤厭蠢鈍庸碌。
宴前,他精心自持。揀一襲半舊的月白云紋袍,色如初雪,襯得他膚色愈發(fā)剔透,眉眼如畫。墨發(fā)僅以素帶松松綰起,幾縷碎發(fā)垂落頸側(cè),憑添幾分易碎的清冷。周身只余淡淡的藥草清氣,迥異于滿殿濃膩脂粉。
更于暗中服下微劑,引動些微咳喘,令面頰透出病態(tài)的蒼白。于無人處反復演練,如何在眾目睽睽下,恰到好處地流露出驚惶、局促與不堪重負的微顫。
宴時,他悄然隱于最偏僻的角落。然當蕭七昀那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掃過殿宇時,他總能精準地落入那視線余光的邊緣——如寒潭中一株遺世獨立的孤蓮。
一切皆如所料。那縷獨特的藥香,果然引來了長公主的注目一瞥。
如今,終是隨鸞駕離了西陵樊籠。西陵湛倚在錦墊上,指尖無意識劃過微涼的窗欞。大淵公主府邸的朱門,較之西陵宮墻,不知是更暖,亦或……更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