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思堂的死寂,是能吞噬靈魂的。那扇厚重朱漆殿門隔絕的,不僅是風雪與人聲,更是一個運轉(zhuǎn)著的、名為“大胤”的龐大王朝的所有喧囂與榮光。林周易蜷縮在墻角,裹著崔嬤嬤新送來的厚棉被——這粗糙的溫暖,在曾經(jīng)的周毅看來微不足道,但對此刻的他而言,已是荒漠甘泉。角落里,“小墨”龐大的陰影在昏暗燭光下緩慢蠕動,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粘稠咕噥聲,它身上被林周易用瓷片扎傷的硬痂如同腐敗的苔蘚,仿佛靜思堂本身滋生的毒瘤??諝庵袕浡幉莸目酀?、自身傷口散發(fā)的淡淡血腥,以及“小墨”那股永遠揮之不去的、混合了陳舊血腥與活物腐敗的冰冷腥甜。這氣味,成了他感知這腐朽囚籠最直接的注腳。
崔嬤嬤送來的不只有物資,還有一塊冰冷的、刻著陰森“觀”字的漆黑木牌。它躺在地上,像一只窺伺的眼睛。林周易的目光掃過它,最終落回那團蠕動的陰影上。太子的“寵物”,太子的秘密,而他,林周易,成了這秘密的看守者與記錄者?;恼Q感如同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心臟。
?大胤……?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混亂的記憶深處,激起了層層疊疊、帶著血色的漣漪。屬于原主林周易那破碎、冰冷、浸透絕望的童年記憶,與來自現(xiàn)代周毅對這個虛構(gòu)龐大王朝的認知碎片,開始以一種極其痛苦的方式相互碰撞、融合。
?天命煌煌……?
這四個字,帶著一種沉重到窒息的威壓,首先浮現(xiàn)腦海。那不是書本上輕飄飄的鉛字,而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圖騰。他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被徹底打入這靜思堂之前,他被一個面目模糊、氣息冰冷的老嬤嬤抱著,躲在層層疊疊的厚重帷幕之后。帷幕縫隙之外,是如同神跡降臨般的景象:
?圜丘!?
巨大的、由漢白玉砌成的圓形祭壇,仿佛連接天地的樞紐。九丈高的通天篝火熊熊燃燒,烈焰舔舐著鉛灰色的蒼穹,將漫天飄落的雪花瞬間蒸發(fā),發(fā)出震耳的噼啪爆響?;鸸庥痴障?,祭壇中心,一個身著玄黑底色、繡滿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十二章紋的袞冕身影,如同神祇臨凡——那是他的父皇,大胤天子。他看不清父皇的臉,只能感受到那身影散發(fā)出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威嚴與冰冷,仿佛天地間唯一的中心。在他身后,是同樣身著繁復(fù)禮服的宗室親貴,他們?nèi)缤娦枪霸?,面容肅穆虔誠,動作整齊劃一,在宏大到震撼神魂的《云門》古樂聲中,向天地、向先祖叩拜。太牢(牛、羊、豬)三牲的巨大犧牲被抬上祭壇,在烈焰前顯得渺小而卑微,濃烈的祭祀煙火混合著犧牲的血腥氣,隔著遙遠的距離和帷幕,依舊能嗆入鼻端,帶著一種原始而殘酷的莊重。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體承天憲,形正乾坤……”?
老嬤嬤枯槁的手指死死掐著他的胳膊,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狂熱與恐懼交織的光芒,在他耳邊用氣聲反復(fù)念叨著《胤典·宗法》中的箴言,如同灌輸詛咒。
?“看見了嗎?那就是天命!那就是我大胤的根!血脈純凈,合乎陰陽,方能溝通天地,承載國運!任何污濁、任何異端,都是對天命的褻瀆,會引來鬼神之怒,山河動蕩!”?
老嬤嬤的眼神,在狂熱之后,最終落在他小小的身體上,那目光不再是敬畏,而是毫不掩飾的、如同看一件即將被丟棄的穢物般的厭憎和恐懼。
?污濁……異端……?
這兩個詞,如同冰冷的鐵釘,霎時間刺穿了林周易混亂的記憶屏障!一幕更加清晰、更加慘痛的畫面猛地撕裂黑暗,浮現(xiàn)出來——
?太醫(yī)!?
刺鼻的藥味彌漫在華貴卻冰冷的宮殿里(那似乎是他生母生前居住的地方?)。幾個穿著深緋官袍、面容古板如同石刻的太醫(yī)圍著他,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審視非人異類的冰冷探究。他們的手,戴著薄薄的絲絹手套,極其嫌惡地觸碰著他小小的、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身體。那觸碰帶來的不是關(guān)心,而是深入骨髓的羞恥和恐懼。
?“……稟陛下、娘娘……六皇子殿下……此乃先天之畸,體貌陰陽淆亂……實乃……天罰之兆……”?
為首的太醫(yī)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
?“《胤典》有云:‘體不正,則乾坤逆;乾坤逆,則災(zāi)禍生’……前有柔妃娘娘(林周易生母)難產(chǎn)崩逝,今有北疆大旱、西陲狼煙……此等不祥,恐非巧合啊陛下!”?
?“妖孽!禍胎!”? 另一個太醫(yī)的聲音更加尖刻惡毒,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
龍椅上,那個身著明黃的身影(他的父皇)面容隱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清表情,但那周身散發(fā)出的、如同萬載寒冰般的怒意和厭棄,如同有形的大山,瞬間將小小的林周易徹底壓垮!
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唾罵和憎惡。
?“克死生母的不祥之人!”?
?“陰陽混淆的怪物!”?
?“滾出去!別玷污了宮闈圣地!”?
他被粗暴地拖拽著,像丟一塊骯臟的抹布,丟進了這座名為“靜思堂”的、華麗而腐朽的巨大墳?zāi)?。殿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宣告了他作為“人”的身份徹底消亡。從此,他是“妖物”,是“禍胎”,是這囚籠里的活死人。
?紫宸殿……九仞之高,琉璃金瓦,白玉階陛……?
這段描述來自現(xiàn)代靈魂周毅的認知,此刻卻無比諷刺地與他的處境重疊。那象征著太祖林擎蒼“提三尺劍蕩平八荒”、鑄就“金甌無缺”萬里江山的煌煌殿堂,那龍盤虎踞、俯瞰蒼生的無上威權(quán),其根基之一,竟是要用他這樣一個無辜稚童的終身囚禁和污名化來維護?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天命純凈”,為了王朝表面的“盛世氣象”?
太廟!九尊青銅巨鼎!
記憶碎片里閃過他曾遠遠瞥見過的景象(或許是在被押往靜思堂的路上?)。巨鼎巍峨如山,饕餮紋猙獰可怖,仿佛在無聲地咆哮著開國的鐵血與征服。那上面銘刻的赫赫功勛,每一筆,都浸透著無數(shù)像他這樣被“天命”所不容的犧牲者的血淚嗎?崔嬤嬤帶來的密報里,似乎提到過王朝“積重難返”、“盤根錯節(jié)”、“暗礁潛流”……還有那擁兵自重、讓天子都忌憚的北疆齊王林昭……
?華麗錦袍下的虱?子……盛世危局……?
這些詞匯,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林周易觀察王朝的另一扇窗。他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只承受著無邊惡意的小皇子。來自現(xiàn)代的靈魂,讓他擁有了超越時代的、洞察表象的視角。
他回憶著崔嬤嬤偶爾漏出的、只言片語的抱怨:
?“唉,這月例錢又克扣了……上頭說北邊打仗,國庫吃緊……”?
?“聽說了嗎?河西那邊又鬧民亂了,饑民都成匪了……”?
?“齊王府的人真是越來越囂張了,進京述職那架勢,比親王儀仗還威風……”?
?“太子爺和端王(?)在朝堂上又爭起來了,為了個漕運總督的位置,差點御前失儀……”?
黨爭……門閥世家……寒門新貴……藩鎮(zhèn)坐大……
這些曾經(jīng)只在歷史課本上看過的冰冷詞匯,此刻與他身處的絕境、與這囚禁著他的龐大冰冷的宮闕聯(lián)系在一起,變得無比鮮活而殘酷。他仿佛看到,在那金碧輝煌的紫宸殿里,在莊嚴肅穆的朝堂之上,衣冠楚楚的公卿王侯們,唇槍舌劍,笑容背后藏著淬毒的刀鋒。他們的每一個決定,每一次傾軋,都牽動著千里之外無數(shù)黎民百姓的生死,也像無形的繩索,一層層纏繞在這看似固若金湯的王朝根基之上,如同那太廟巨鼎上悄然滋生的、細微卻致命的裂痕。
?宿命的輪盤……未知的深淵……?
林周易的目光再次落到角落的“小墨”身上。這頭由太子林承乾親手培育(或者說扭曲)出來的怪物,不正是這腐朽王朝、這扭曲權(quán)力核心孕育出的最荒誕、最恐怖的象征嗎?太子林承乾——那個記憶中在御花園里冷酷地談?wù)撝鴮ⅰ靶∧鞭D(zhuǎn)移到靜思堂的幼童,如今已是權(quán)勢煊赫的儲君。他用這扭曲的造物來滿足自己深不可測的掌控欲和收藏癖,而自己這個被視為“妖物”的兄弟,則成了這怪物巢穴中一件“廢物利用”的附屬品。
?天命?天命煌煌的大胤王朝,未來的天子,在華麗宮闕的最深處,豢養(yǎng)著這樣一頭無法言說的恐怖之物!?
?純凈血脈?被判定為“陰陽淆亂”、“污濁異端”的他,卻成了唯一能“安撫”這怪物的存在?甚至因為這怪物,他才獲得了那點可憐的生存物資和“觀獸員”的身份??
巨大的諷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周易。他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嘶啞的、混合著無盡悲涼與瘋狂譏誚的低笑。笑聲在空曠死寂的靜思堂內(nèi)回蕩,顯得格外詭異刺耳。
角落里,“小墨”似乎被這笑聲驚動。那兩點幽綠的眸子在黑暗中猛地亮起,冰冷地“盯”向林周易的方向。那條被瓷片扎傷的觸手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發(fā)出粘稠的摩擦聲。
林周易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看著那兩點綠芒,看著那團散發(fā)著腐朽與惡意的陰影,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在絕望的深淵中生根發(fā)芽:
這座囚禁他的王朝,這座由“天命”和“純凈”粉飾的華麗巨鼎,早已從內(nèi)部開始腐朽潰爛。太子林承乾的扭曲,齊王林昭的野心,世家的貪婪,民間的怨懟……都是那巨鼎上不斷蔓延的裂痕。而他林周易,一個被這“天命”所詛咒、所拋棄的囚徒,卻陰差陽錯地,窺見了這裂痕深處最骯臟、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活下去!
復(fù)仇!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熾熱,又如此刻般冰冷。
他不僅僅要撕碎這囚籠,更要讓這建立在虛偽天命和無盡犧牲之上的煌煌王朝,感受到來自深淵的凝視!
他艱難地挪動身體,忍著腳踝的刺痛,摸索著崔嬤嬤送來的紙筆(粗糙的草紙和劣質(zhì)的墨塊)。這是他作為“觀察員”的工具。
他蘸了蘸墨,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第一行字:
?“甲子年冬,朔風七日,雪?!∧癄顟B(tài):蟄伏。傷處(左前觸手根部)硬痂覆蓋,無滲出。氣息低沉,偶有咕噥,似含痛楚。對燭光反應(yīng)遲鈍……”?
筆尖在紙上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成了靜思堂死寂中唯一的生機,也像一把無形的刻刀,開始在這座名為“大胤”的龐然巨鼎的裂痕深處,悄然刻下屬于“囚徒”林周易的第一個印記?;突吞烀拢盗鳑坝康匿鰷u中心,一顆被碾入塵埃的種子,正汲取著絕望與仇恨的養(yǎng)料,在無人知曉的黑暗角落里,睜開了窺視深淵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