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肆的木門在身后吱呀合上,蘇檀背貼著門板,指尖還捏著那張紙條。
松煙墨的氣味混著夜風(fēng)鉆進鼻腔,像根細針挑開記憶——她幼年時總愛趴在阿娘妝臺前,看那支翡翠簪子在燭火下流轉(zhuǎn),阿娘便會笑著蘸了松煙墨,在她手心里寫"檀"字。
"檀兒。"裴硯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驚得她差點把紙條攥皺。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條縫,裴硯半張臉隱在陰影里,眉峰微挑:"剛才轉(zhuǎn)身時,你袖角漏出半張紙。"
蘇檀喉結(jié)動了動。
這個男人總像塊浸了水的墨玉,表面看著混沌,實則每道紋路都刻著機警。
她攤開掌心,紙條在月光下泛著冷白:"是小翠的記號。"她指著背面那朵極小的梅花,"當(dāng)年我被逐出門時,她偷偷塞給我半塊梅花糖,糖紙上就畫著這個。"
裴硯的指節(jié)叩了叩門框,聲音沉得像壓了塊石頭:"你確定她可信?"
"她是唯一一個,"蘇檀低頭盯著紙條,指甲無意識摳著門框上的木刺,"在我被罵'廢柴'時,把熱乎的炊餅塞進我懷里的人。"她想起八歲那年冬夜,自己縮在祠堂外凍得發(fā)抖,是小翠裹著破棉袍,用體溫焐熱了半塊炊餅塞進她手里,"她說'小姐讀書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裴硯沒再說話。
他望著蘇檀發(fā)頂翹起的碎發(fā),想起密室里她蹲在賬本前的模樣——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像在撫摸什么珍貴的舊物。
風(fēng)掀起他的衣擺,他突然伸手按住她肩膀:"我跟你去。"
"不行。"蘇檀仰頭看他,月光落進她眼睛里,"蘇府現(xiàn)在盯著我的人太多,你露面會打草驚蛇。"她從腰間摸出個銅鈴晃了晃,"真有事,我搖三下。"
裴硯的手指蜷了蜷,最終只是扯了扯她的發(fā)梢:"子時三刻前必須回來。"
夜漏過了三更。
蘇檀蹲在蘇府后墻的狗洞前,霉味混著桂花香鉆進鼻腔。
她摸出塊碎銀子塞進看門老狗的嘴里,那狗舔了舔她的手,便趴在墻根打起了呼嚕。
偏院的柴房比記憶中更破了。
青瓦縫里漏下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個瘦長的影子——是小翠。
她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衫,腕子細得像根蘆葦,見了蘇檀卻立刻直起腰,眼睛亮得像兩顆星子:"小姐。"
這聲"小姐"讓蘇檀的喉嚨發(fā)緊。
上一次聽見,還是十年前她被趕出家門時,小翠追著馬車跑了半里地,喊得嗓子都啞了。
她快步走過去,卻在離小翠三步遠的地方頓住——柴房角落堆著半人高的劈柴,劈柴上壓著塊藍布,布角露出半截紅穗子,是阿娘當(dāng)年最愛的石榴紅肚兜。
"夫人臨終前托我保管的。"小翠的手在發(fā)抖,她掀開藍布,露出個包得方方正正的粗布包裹,"她說'等檀兒長大了,一定要親手交給她'。"
包裹里的玉簪還帶著體溫。
蘇檀捏著那支羊脂玉簪,涼意順著指尖竄進心口——這是阿娘的陪嫁,她最后一次見,是在被逐出門那天,阿娘把簪子塞進她手里,說"檀兒要好好活著",轉(zhuǎn)頭就被族老拖走了。
泛黃的紙條壓在玉簪底下,墨跡已經(jīng)暈開,卻還能看清字跡:"檀兒,娘對不起你,真相在老宅東廂房下的密室。"
蘇檀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幼時總愛趴在阿娘膝頭,聽她念《山海經(jīng)》,阿娘的手指撫過她發(fā)頂時,總帶著玉簪上的淡淡檀香。
原來阿娘早知道,原來那些被族老說成"瘋話"的"東廂房有寶貝",都是真話。
"小姐?"小翠的聲音帶著哭腔,"你別難過,夫人走的時候......"
"噓。"蘇檀突然抬頭。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梆——梆——",卻比尋常多了一拍。
她迅速把包裹塞進懷里,"你先走,去西市的米鋪躲兩天。"
柴房的門在小翠身后關(guān)上時,蘇檀摸出袖中的銅鈴。
三記脆響劃破夜色,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裴硯就從房梁上跳下來,發(fā)梢還沾著幾片瓦灰:"查到什么了?"
蘇檀攤開紙條。
裴硯的手指在"東廂房下的密室"幾個字上頓住,眉峰皺成個結(jié):"老宅十年前就封了,現(xiàn)在守宅的是三長老的侄子,每夜戌時換班。"他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倒出兩粒藥丸塞進她嘴里,"這是避味丹,能混過守宅犬的鼻子。"
東廂房的地板縫里積著十年的灰塵。
蘇檀舉著燭臺,火光照亮青磚上的暗紋——是朵半開的梅花,和紙條背面的記號一模一樣。
裴硯摸出斷龍尺,沿著紋路輕輕一撬,"咔"的一聲,青磚應(yīng)手而開,露出個黑黢黢的窄梯。
密室里的霉味比外面重十倍。
蘇檀的鞋跟磕在石階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等兩人下到最底層,燭火突然劇烈搖晃起來,照亮墻上密密麻麻的畫像——全是蘇家的女眷。
最中央那幅畫得極精致,畫中女子穿著月白衫子,腕間戴著和蘇檀手中玉簪同款的翡翠鐲,正是她的阿娘。
"看這里。"裴硯的聲音突然低下來。
他指著畫像下方的檀木案幾,案上壓著封信,信封上的墨跡已經(jīng)發(fā)黑,卻清清楚楚寫著"裴氏先祖親啟"。
蘇檀的手剛碰到信封,身后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她猛地回頭,只見密室的石門正在緩緩合攏,門縫里漏進的月光被切斷,黑暗像潮水般涌進來。
裴硯迅速拽著她往案幾后躲,他的呼吸噴在她耳邊:"有人在外面鎖門。"
燭火在風(fēng)里忽明忽暗。
蘇檀攥緊懷里的信封,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望著裴硯繃緊的下頜線,突然想起密室塌陷時他壓在自己身上的溫度——原來有些溫暖,是連黑暗都蓋不住的。
石門完全閉合的那一刻,信封上的字跡在燭光下泛著幽光。
蘇檀把信小心塞進衣襟里,指尖觸到心跳的位置。
她不知道門外是誰,不知道這封信藏著怎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