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獄初逢
棲梧苑深處,竹影在慘白的月光下?lián)u曳,將“竹韻軒”三個清雅的字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投在冰冷緊閉的門扉上。院內(nèi)死寂,唯有風(fēng)過竹林的沙沙聲,如同鬼魂的低語。沈青黛蜷縮在石階一角,單薄的粗布衣衫裹不住深秋的寒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深處的刺痛。腕間白布下,那道新鮮的傷口隨著心跳搏動,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起尖銳的痛楚,是屈辱的烙印,也是活著的證明。
遠(yuǎn)處,鐵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沉悶而規(guī)律,如同敲打在緊繃的鼓面上,那是金鱗衛(wèi)無休止的巡邏。更遠(yuǎn)的黑暗中,隱約傳來鐵器摩擦的澀響,不知是鎖鏈還是刀兵。一個佝僂的黑影無聲地出現(xiàn)在回廊的陰影里,啞仆渾濁的眼珠毫無生氣地轉(zhuǎn)動,最終定格在階上那道單薄的身影上,像在審視一件待用的器物。
青黛將未受傷的手抵在冰冷的石階上,那粗糙的寒意刺入骨髓,竟與記憶中觸碰蕭燼手腕的感覺詭異地重合——都是那般堅硬、冰冷,不容抗拒地攫取。她閉上眼,深深吸入一口帶著泥土腥氣和竹葉清苦的冷冽空氣,試圖壓下胸腔里翻涌的恨意與絕望。囚籠已成,以她的血為引,以她的恨為鎖,將她死死釘在這片名為將軍府的泥沼深處。
死寂被一陣突兀的、由遠(yuǎn)及近的沉重腳步聲打破!不同于巡邏衛(wèi)兵的規(guī)律,這腳步聲慌亂、急促,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恐慌,狠狠撞碎了竹韻軒外虛假的寧靜。
院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石墻上發(fā)出巨響!陸崢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玄甲上沾滿夜露,慣常冷峻如石刻的臉上,此刻竟布滿了駭人的驚惶。他甚至連看都沒看階上的青黛一眼,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內(nèi)室的方向,嘶聲咆哮,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diào):“將軍——!”
這一聲如同驚雷,狠狠劈在青黛心頭。她猛地抬頭,只見陸崢身后,兩名金鱗衛(wèi)鐵衛(wèi)幾乎是半架半拖著一個人沖了進(jìn)來!
是蕭燼!
他高大的身軀此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軟軟地垂著。玄色錦袍被大片大片詭異的暗紅色浸透,那顏色在慘淡的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紫黑,濃烈刺鼻的血腥氣瞬間彌漫了整個小院,壓過了竹葉的清氣。他臉上覆蓋著一層死氣的青灰,嘴唇烏紫,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伴隨著喉間可怕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嘴角不斷溢出帶著泡沫的暗紅血沫。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冰冷如玄鐵的眼睛,此刻緊緊閉著,濃密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他像一尊被瞬間抽干了所有生機(jī)的石像,只余下瀕死的軀殼。
“砰!”他被重重地放在內(nèi)室冰冷的地面上,身體接觸青磚時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那具曾經(jīng)散發(fā)著滔天威壓的身體,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氣在迅速彌漫。陸崢撲跪在旁,鐵甲撞擊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顫抖的手指探向蕭燼的頸側(cè),又猛地縮回,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絕望的慘白。
“藥!藥引!”陸崢猛地抬頭,那雙因恐懼和瘋狂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瞬間鎖定了石階上臉色同樣慘白的青黛。那目光里沒有任何請求,只有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如同對待救命稻草般的瘋狂命令,甚至帶著一絲同歸于盡的戾氣?!熬人?!立刻!否則……”后面的話他沒說,但那眼神比任何威脅都更冰冷刺骨。
冰冷的地面上,蕭燼的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仿佛有無數(shù)條無形的毒蛇在他體內(nèi)瘋狂噬咬、翻騰!他無意識地弓起背脊,喉間發(fā)出非人的、痛苦的嗬嗬聲,大股大股帶著冰碴般的寒氣混合著暗紅色的血塊從他口鼻中噴涌而出!那寒氣如此之盛,竟在他身下的青磚上迅速凝結(jié)起一層薄薄的白霜,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一股陰寒、歹毒、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從他瀕死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個竹韻軒!空氣溫度驟降,連搖曳的竹影都仿佛被凍僵。
蝕骨寒毒!全面爆發(fā)了!
陸崢目眥欲裂,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抽出腰間佩刀,刀鋒森寒,直指青黛!那意思再明白不過——要么救人,要么一起死!
時間仿佛凝固。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人。青黛看著地上那具痛苦抽搐、散發(fā)著恐怖寒氣的軀體,看著他嘴角不斷涌出的污血和冰碴。百草谷沖天的火光、師兄弟們慘死的面容、娘親最后的嘶喊……無數(shù)血色的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zhuǎn)、尖嘯!恨意如同巖漿在血管里奔涌,幾乎要將她焚毀!殺了他!這是天賜良機(jī)!只要什么都不做,只要再等片刻,這個帶來無盡血仇的惡魔就會徹底咽氣!復(fù)仇!就在此刻!
“嗬……嗬……”蕭燼的抽搐越來越微弱,噴涌的血沫和寒氣卻在加劇,那擴(kuò)散的冰冷死氣幾乎要將他的靈魂都凍結(jié)、抽離。陸崢握刀的手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絕望而劇烈顫抖,刀尖幾乎要刺破空氣。
就在陸崢眼中最后一絲理智即將被瘋狂取代,刀鋒將要劈下的瞬間——
青黛動了。
不是撲向蕭燼,也不是沖向陸崢。她猛地從冰冷的石階上站起,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寒風(fēng)。那雙清亮如寒潭的眼眸深處,血色的恨意與一種近乎本能的、屬于醫(yī)者的冰寒理智在瘋狂撕扯、拉鋸。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卻死死抿成一條倔強(qiáng)的直線。
她沒有看陸崢,更沒有看地上垂死的仇人。她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眼前的混亂與生死,投向那虛無的、血色的過往。腳步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沖向那張臨時搬來的矮幾。上面,陸崢早已命人備好了煉制“九轉(zhuǎn)還陽散”所需的珍稀藥材:百年紫參根須虬結(jié),散發(fā)著微弱的靈氣;雪域冰蓮蕊晶瑩剔透,寒氣逼人;金線地龍蛻如同金箔,卻帶著一股土腥氣……還有那柄薄如柳葉、閃爍著死亡寒光的鋒利小刀。
沒有一絲猶豫!甚至沒有去拿那些價值連城的藥材!青黛直接抓起了那柄小刀!冰冷的金屬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指尖。她猛地撕開左腕上剛剛包扎好的白布,露出了那道還滲著血絲的、猙獰的傷口!新鮮的皮肉在冰冷的空氣里微微顫抖。
劇痛讓她眼前一黑,但她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腥甜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強(qiáng)行壓下了眩暈。她沒有絲毫停頓,刀鋒對準(zhǔn)了那道傷口旁完好、但肌膚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見的腕脈內(nèi)側(cè)!
比之前更狠、更深的力道!
鋒利的刀刃瞬間切開了柔嫩的肌膚,割開了堅韌的肌理!鮮血,滾燙的、帶著生命最本源氣息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流,猛地從撕裂的血管中噴涌而出!不再是滴答,而是近乎噴射!鮮紅刺目的血箭,帶著驚人的熱度和濃郁的生命精氣,狠狠沖擊在下方早已備好的、空蕩蕩的素白瓷碗中!
“噗嗤——!”滾燙的鮮血撞擊冰冷的瓷壁,發(fā)出令人心顫的聲響。
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biāo)查g貫穿了她的神經(jīng)!青黛的身體猛地一晃,眼前金星亂冒,視野的邊緣迅速被濃重的黑暗吞噬。她死死咬住牙關(guān),牙齒咯咯作響,額角、脖頸瞬間青筋暴起,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浸透了單薄的衣衫,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她靠著矮幾的邊緣,才勉強(qiáng)沒有倒下。
那碗!那只素白的瓷碗,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濃稠、滾燙、散發(fā)著奇異生命氣息的鮮血注滿!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冽藥香,瞬間壓過了蕭燼身上散發(fā)的死亡寒氣,在冰冷的石室里彌漫開來,形成一種詭異而悲壯的對峙。
陸崢握刀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著青黛腕間那道深可見骨、血流如注的恐怖傷口,看著那迅速被注滿的血碗,看著那張因劇痛和失血而扭曲、慘白如金紙卻依舊倔強(qiáng)的臉,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震駭。那不僅僅是取藥引,那是在剜心!是在獻(xiàn)祭!
血,終于注滿了那只素白的瓷碗,邊緣甚至溢出了些許,沿著光滑的瓷壁緩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綻開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青黛的身體劇烈地晃動著,搖搖欲墜。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起矮幾上研磨好的藥材粉末——那是她之前省下的部分。她的手指因為劇痛和失血而痙攣、顫抖,幾乎握不住藥罐。她咬著牙,將那些珍貴的藥粉,如同傾倒自己的生命一般,瘋狂地、胡亂地倒進(jìn)那碗滾燙的、承載著她生命之火的鮮血之中!
藥粉與熱血接觸,發(fā)出“嗤嗤”的輕響,升騰起一股混合著濃烈血腥、苦澀藥香和奇異清氣的白霧。那碗暗紅色的液體劇烈地翻騰、融合,顏色變得更深沉,如同凝固的巖漿。
藥,成了。
青黛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徹底被黑暗吞沒。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的布偶,軟軟地向前倒去,額頭重重磕在矮幾堅硬的邊緣,發(fā)出一聲悶響。鮮血,從她的額頭和手腕兩處傷口汩汩涌出,在地面上蜿蜒交匯。
陸崢如夢初醒,猛地拋開佩刀,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粘稠、詭異、卻散發(fā)著磅礴生命氣息的暗紅色藥汁。他扶起蕭燼冰冷僵硬的頭顱,撬開那緊咬的、沾滿血沫的牙關(guān),將碗沿抵在唇邊,緩慢而堅定地將那碗以心頭精血為引、混合著恨意與絕望的藥汁,灌了下去!
濃稠的藥液順著蕭燼的喉嚨艱難滑下,發(fā)出細(xì)微的吞咽聲。石室內(nèi)死一般寂靜,只有藥液流淌的聲音和青黛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聲。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過。
突然——
“呃——!”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抽氣聲,從蕭燼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如同溺水之人終于沖破水面,貪婪地攫取第一口空氣!
緊接著,他那死灰般僵硬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覆蓋在他身體表面、不斷蔓延的冰霜,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遏制,蔓延的速度驟然減緩!那噴涌的血沫和寒氣,似乎也微弱了一絲。
陸崢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蕭燼的臉。
那濃密如鴉羽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眼瞼上,極其輕微地、極其緩慢地……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