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的知味小筑，被桂花熏得發(fā)甜。蘇晚蹲在院角的石臼旁捶打桂花，金粉似的花瓣粘在竹搗衣杵上，落在她的白襯衫前襟，像撒了把碎星子。檐角的風(fēng)鈴纏著串曬干的玫瑰花瓣，風(fēng)一吹，香氣混著桂花香漫開來，連青石板縫里都鉆出甜絲絲的氣。
“當(dāng)心扎手?！?/p>
顧知行的聲音從竹架后傳來。他正踮腳摘檐下曬著的柿子干，藍(lán)布衫的后領(lǐng)沾著片桂花，被陽光照得透亮。竹籃里躺著個粗陶罐，是上周用王大爺?shù)呐f收音機(jī)換的——那臺收音機(jī)總在午后播《牡丹亭》，王大爺說“換壇桂花酒，聽?wèi)驎r抿兩口才夠味”。
蘇晚直起身時，搗衣杵撞翻了竹籃，柿子干滾了一地，沾著桂花像裹了層蜜。她看著顧知行蹲下來撿的側(cè)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鬢角沾了片金黃，伸手去拂時，指尖擦過他耳尖，兩人的呼吸里都裹著桂花香。
“陳老師送的酒曲發(fā)好了?！鳖欀邪咽磷痈蓴n進(jìn)籃里，指腹捏著顆最飽滿的，遞到她嘴邊，“嘗嘗？今年的霜打柿子，比去年甜三分。”
蘇晚咬下去時，柿肉的蜜漿沾在唇角，顧知行抬手用指腹擦掉，動作自然得像在拂去落在她肩頭的桂花。她忽然想起梅雨季里，他也是這樣替她擦去唇角的梅子醬，那時的空氣是酸的，此刻卻甜得發(fā)膩。
“蔡先生說，‘秋天要吃點甜的，才對得起落下來的桂花’?！鳖欀械哪粗高€沾著柿肉的黏，蹭得她下巴發(fā)癢，“下午釀桂花酒？”
石臼里的桂花漸漸搗出汁來，混著少許冰糖碎，泛著琥珀色的光。蘇晚點頭時，聽見木門“吱呀”一聲，小女孩舉著張畫紙跑進(jìn)來，羊角辮上別著朵新鮮的桂花，比上次見面時又高了半頭。
“蘇晚姐姐！你看我畫的！”畫紙上是知味小筑的秋景，青灰色的屋頂落滿桂花，檐下掛著串紅柿子，顧知行和蘇晚蹲在石臼旁，被金粉似的桂花罩著。
“畫得真好?！碧K晚接過畫紙，發(fā)現(xiàn)背面用鉛筆寫著行歪扭的字：“媽媽說，這里的桂花香，像爸爸讀書時的聲音?！?/p>
顧知行忽然想起什么，從吧臺的舊木箱里翻出個鐵皮餅干盒。盒蓋銹得厲害，打開時“咔”地響了聲，里面躺著疊泛黃的信箋，邊角被蟲蛀出細(xì)密的小孔，信紙上印著褪色的桂花暗紋。
“這是……”
“陳老師上周拿來的?！鳖欀谐槌鲎钌厦婺菑?，字跡和《隨園食單》里的蠅頭小楷如出一轍，“他說整理愛人遺物時，在樟木箱底翻出來的，是他們年輕時的信?！?/p>
蘇晚湊近看，信里寫著：“秋分那日，知味小筑的桂花開了，我摘了些腌在糖罐里，等你回來時，就著新釀的米酒吃。你總說‘日子要像桂花，看著素凈，聞著才知道有多甜’……”
風(fēng)突然卷著桂花香撞開木門，照片墻上的拍立得被吹得嘩嘩響。最底層那張小女孩舉蠟筆畫的照片，此刻正對著陳老師的信箋，像場跨越時光的對話。蘇晚忽然想起梅雨季里，陳老師撫摸《隨園食單》時顫抖的手，原來有些思念，會借著桂花的香，在歲月里反復(fù)回響。
“晚上辦場桂花宴吧?！鳖欀邪研殴{放回餅干盒，“讓街坊們都來嘗嘗新釀的酒?！?/p>
暮色漫進(jìn)知味小筑時，青石板上已經(jīng)擺開了長桌。李總帶來了公司新出的桂花糕，包裝上印著知味小筑的照片；王大爺提著那臺換酒的收音機(jī)，正播放著《牡丹亭》的“游園驚夢”；小女孩的媽媽抱著壇自制的桂花醬，說“這是用孩子爸爸種的桂花樹摘的花”。
蘇晚蹲在桌邊擺碗筷，忽然發(fā)現(xiàn)每個碗底都印著小小的梔子花——是顧知行特意找匠人定制的，說“缺憾的青花碗該有新伙伴了”。顧知行從身后環(huán)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發(fā)頂，發(fā)間的桂花香混著他身上的酒氣，像杯溫好的桂花釀。
“蔡先生說，‘最好的愛情，是老了還能一起曬太陽’。”他輕聲說，“等我們老了，也坐在這院里，看年輕人搗桂花、釀新酒，好不好？”
蘇晚轉(zhuǎn)身時，撞翻了桌上的酒壇，琥珀色的桂花酒在青石板上洇開，映著檐下的燈籠，像潑了滿地的碎金。她看著顧知行蹲下來擦拭的側(cè)影，忽然想起初遇那天，他蹲在吧臺后擦青花碗的樣子——那時的他帶著金融精英的疏離，此刻眼底卻盛著滿院的桂花香，溫柔得能溺死人。
陳老師捧著那疊信箋走過來時，月光正好穿過桂樹枝椏，落在信紙上的桂花暗紋里。他指著其中一頁給眾人看：“你們看，她說‘知味小筑的桂花，每年都等有情人來聞’?！?/p>
小女孩突然跑過來，舉著支剛折的桂花枝，遞到陳老師面前：“爺爺，這朵給你，像奶奶信里說的甜?！?/p>
陳老師接過花枝時，指腹擦過花瓣，忽然紅了眼眶。蘇晚看著他把桂花插進(jìn)那只缺了口的青花碗，碗沿的缺口此刻正對著信箋上的“知味小筑”，像道時光的豁口，讓過去與現(xiàn)在輕輕撞在了一起。
深夜的知味小筑，桂花宴散了，長桌上還留著半塊桂花糕、半碗沒喝完的酒。蘇晚和顧知行坐在老藤椅上，看著月光在青石板上淌，像杯沒摻水的桂花釀。
“你看。”顧知行忽然指向照片墻，最頂層新添了張拍立得——陳老師捧著信箋，小女孩舉著桂花枝，兩人的影子在月光里交疊，像株并蒂的桂樹。
蘇晚掏出速寫本，翻到新的一頁。筆尖劃過紙面時，她忽然想起自己寫過的“知味小筑燈暈暖，晚風(fēng)偷遞玫瑰香”，此刻卻覺得該添句新的——“桂香纏上舊信箋，甜了歲月，暖了有你的流年”。
顧知行湊過來看，忽然從口袋里掏出枚銀質(zhì)書簽，刻著枝沉甸甸的桂花，花瓣上還墜著粒小小的銀柿子。“陳老師的兒子寄來的，說照著他媽媽信里的樣子打的?！?/p>
蘇晚捏著書簽，忽然發(fā)現(xiàn)背面刻著行小字：“時光會老，桂香不老?！?/p>
檐角的風(fēng)鈴又響了，纏著的玫瑰花瓣早已風(fēng)干，卻仍在風(fēng)里輕輕晃。顧知行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虎口的繭——那處的皮膚早已磨得光滑，卻像還留著改方案時的溫度。
“蔡先生說，‘人生不過是，吃好，睡好，愛的人在身邊’。”他的聲音混著桂花香漫過來，“我們都占齊了?！?/p>
蘇晚靠在他肩頭，聞著他身上的酒氣與桂花香，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她想起那些糖漬青梅、玫瑰花瓣、桂花信箋，原來最好的時光，從不是驚天動地的瞬間，而是有人愿意陪你，把每個季節(jié)的香，都釀成歲月里的甜。
月光淌過照片墻時，蘇晚看見自己畫的那張曬梅架下的畫，此刻正對著新添的桂花宴照片。畫里的梅子醬與眼前的桂花酒，像場漫長的約定，從盛夏到深秋，從青澀到醇厚。
她知道，這不是結(jié)束。
明年春天，知味小筑的梔子會再開；夏天，青梅會再掛滿枝頭；秋天，桂花還會落滿青石板。而她和顧知行，會守著這方小院，看著街坊們的故事繼續(xù)生長，把每個平凡的日子，都過成沾著香氣的詩。
就像陳老師的信里寫的：“日子要像桂花，看著素凈，聞著才知道有多甜?！?/p>